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你家有龙多少回 作者:孙一圣 内容简介 本书是孙一圣首部中短篇小说集,共12篇。他的作品题材有现实罪案、魔幻传奇、乡土新事,以迷幻的方式放大变形,在他严密的逻辑里打破日常的认知与空间,以不可能为可能,具有强烈而奇幻的真实感,从而次形成瑰丽的故事世界。但似乎都具有一种神经质性。阅读他的作品就像一场超现实主义的文字之旅。 自序:日常的报复 我们这些人都一个德行,无非是出生、活着和死亡,这是我们的人生标配。年轻的时候做的许多梦也都在岁月蹉跎里消磨了。或不甘平凡或安于现状,到底我们都会归顺日常。 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也讲不出写作的初衷,只说说三辆公交车。 这头一辆是我们县城的公交。我坐公交车去上学。售票员对每个人都喊:“买票了啊,买票了啊。”她是从后头向前“收割”的。轮到我前面的两个人时,无论售票员喊多大声,这俩人都无动于衷。售票员说:“我的娘哎,不会聋了吧。”他们端坐如松。售票员越过他们收票钱之后,他们才掏钱买了票。为此,他们还积极讨论。我听不见他们说话。因为他们真的是聋哑人。他们打着手势的无声交谈轰平了所有人的说话。这时候我才发现每个人都在说话,即使是一个靠窗而坐的人也在说话,而且每个人说的话都那么强烈,并具有强烈渴望认同的腔调。在我发现“聋哑人”之前我竟然对如此辉煌的说话充耳不闻,漠然视之。这还只是开始,当我开始仔细辨认他们说话的内容时,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在试图表达自己,并让对方认同自己,而从来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如此想来,我们所有的对话都不是对话,而是在向对方插刀子。 这第二个公交车则是我上大学以后,我坐公交车去火车站回家。半路上来一张脸。我只能说上来一张脸,因为我看见的不是一具身体,甚至不是一个人,真的只是一张脸。只见这张脸飘进公交车,并飘浮在车厢里。这是一张被火烧毁的脸,鼻子没了,嘴巴像是被刀子捅漏的一块肉。真是触目惊心呐。看到这张脸以后我没敢再看第二次。我无意深究这张脸背后的故事。这张脸最终的后果是我因此记住了车厢里的每张脸甚至每个表情。我坐车不下百千,看到的脸也不下千万,从没记住谁的脸。我记住它们并不是因为他们对那张烧坏的脸熟视无睹,而是因为这张坏了的脸迫使我仔细去看每一张完好的、正常的脸,先前我竟然对他们熟视无睹。他们这些日常的脸呢。 我们常常会忘记身边的一切,无论是脸,还是说话。因为我们能记住的只有特色。我爸常这么教导我,“你要写人,不要直接写。比如我碰见过这么一个人,很漂亮,只一个缺点,就是眼角有个痦子,看上去非常硌人,到底有多硌人呢,就是即使那是一张漂亮至极的脸,但你一眼看上去看到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痦子,这个痦子不但‘抢劫’了这张脸,还构成了你之后对这个人的全部记忆。”我无意讨论写作的技巧,我只想说说太阳的背阴。 面对通篇的平平无奇,我们常常忽视。对生活视而不见,也因此生活贫乏,这是日常的报复。日常是我们的天性,而报复是日常的技艺。 一旦失去强烈事物的映照,平日的内部机理和机器运转很难被捕捉。诸如一个挎着篮子卖鸡蛋的妇女、鸡鸣狗吠、打酱油的小男孩。我们看不见、找不到。这时候我一把拽住挎篮子的妇女,我问,“鸡蛋怎么卖?”令我惊讶的是她的回答。“不是鸡蛋,”她难过地说,“是小鸡崽。” 后来,我屡屡被这两辆车“推倒”“轧中”,我得慢慢寻求日常,这也是我写作的由来。因为写作更不可避免去读书,也读过相当一部分书籍,常常引以为傲,也真以为自己掌握真理,可以写作了。但第三辆公交车的出现,我才知道我正背道而驰。它让我知道不应该太过信奉书本,更需要压榨生活,学会日常,积攒平日的美德和恶习。 那天我坐公交车去上班,手里也掂着书。下一站上来一位大妈,大妈坐在我旁边,她是个顶普通的大妈,头发花白,皮肤皲裂。为了对抗坐车的无聊,她把手里的一张广告纸反复阅读并试图从干瘪、统一、宣传,甚至传销性质的广告词里压榨出哪怕是一点趣味性或故事性。她读的文字比我读过的任何长篇小说都好,都激情澎湃、热浪滔天。 最后我要非常感谢在写作路上给过我很大帮助的各位老师:阿丁、阿乙、笛安、王二若雅、王小山、欧宁、黄振伟、Nicky Harman和Dave Haysom等等很多人,写不完了。还有孙海山和崔秀荣。 孙一圣 于北京 猴者 父亲不是一座山,这也不是山的故事。村子对面的那座山活像一场旺盛的大火。昨夜下的一场雨,浇不灭大山,却浇透了人心。湿漉漉的父亲,没死在雾气的开头。雾气将山挪得更远了,人们听到父亲在开枪,枪声又把山挪回来。 没人能确信,父亲不是个怯懦人。父亲瘦削、黝黑,是申楼镇小学为数不多的语文老师,书生气虽浓,却也有傲人性子。自妻子跟人私奔后,父亲闷在屋里七昼夜,人们都道他死了,偏偏出了门,逢人也不言语,只管吃酒,夜夜喝醉了村子。过了子时,父亲敲响一家家的门,害得户户把门锁死。父亲只得倚在门边睡觉。人们听得父亲频频的咒骂,支离了鼾声。待到第二天露水泡湿了身子才醒转。自此,人们怀着嘲讽注视父亲正常或不正常的行径。父亲挪不开众人的耻笑,却听到人们聊到那座山时的畏惧。那硕大、不可抗拒的山林的险恶像一股冷风,带来沁骨的寒。没人敢进那山,人们说。父亲进来时,潜伏于四周的恐惧一动没动。闷闷的光亮如同撕开了空气的口子。我敢进,父亲说。他的声音仗了酒,比他的身子高大许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父亲疯了。父亲拿了猎枪夜夜走进抻平了坟地的小道,蹚过河水,来到山林的边沿,晃到半夜也没打响一枪。白天,父亲获得更大的蔑视,这蔑视既来自人们凉飕飕的目光又来自父亲的内心。这使父亲觉得羞辱,虽尽力保持,却更忧虑不安。这山林的险恶哪能高得过人之险恶。终有一日,父亲瞧尽了月色,眼看要下雨,什么也没说,出门过河,到了对岸,扎进幽暗难测的山林。 在雾气里,那山几乎是一动不动、慢吞吞地冒了头,人们不晓得父亲怎地进得那山。父亲深陷于繁茂的山林,对抗众多野兽,又惊又骇。这是父亲的困境,也是这故事起的头。子弹打光了,猎枪也早冒了烟,这群野兽眈眈视之,父亲没敢做声。这么近的距离,只消一动,父亲便会没了命。父亲趾高气扬地告诉众人。不晓得哪的人声惊动了这对峙,听到的这个“喂”声,救了父亲的命。野兽们受了惊,四散奔逃。它们的折腾扒开了树枝和蒿草。神色仓皇间,父亲远远望见那只猴。 父亲问:你从哪里来? 没人考证山的凶恶,更没人确认父亲是否真的进了山。而这些,已不重要了。尽管人们还沉浸在山之险恶的光辉和对父亲的嘲讽里,但父亲浑不在意,得意洋洋甚至是小人得志的脸突然冒出来,像是被灯光突然发现了脸膛一般,想要搅动一下人们早已变得淡漠和木然的脸。父亲说,这是神迹。人们的聒噪愈积愈多,撑大了房子,没人肯听父亲说什么。父亲说,这是神迹。窗外坚硬的风只是刮剌剌一刀,这喧嚣破个洞,散了声响,人们这才听清父亲说的话。没人绷得住,莫名地哈哈笑起来。父亲说,这猴子说了“喂”,这猴子说了人话,这是神迹。父亲不容置疑的神情,在这些相等的脸里犹如广袤平原里一块新翻的耕地。人们慌张地停下,嘈杂凝于上空,仿佛头上的三尺神明。只片刻,人们又一阵哄笑。这哄笑试图戳穿父亲的谎言,而父亲却真从山林深处带了这猴子回来。 这年头早没人能见到活的或死的猴了,方圆几百里有的只是“猴”这个字和这个字的响了。 俘获神迹之猴的消息走了漏,再看那飞鸟回旋,树叶子磕碰,该是跟了风的脚步遍传乡邻。父亲回忆那日,整个街衢,挨挨挤挤的人群,茫茫然携来声响。嘲笑过父亲的人们本没在意,却抵不住日渐增多的人数,开始怀疑当初的执守,也个个围拢来。因为来人过多,为了控制人数,父亲挡住院门,售卖起门票,每人收取十块钱,权作个扎口的绳子。即使如此,涨满的人数依旧难消。更像动物园了,人们说。直到深夜,人们高举了火把或者手电筒,将夜晚戳出一个个窟窿,一张张脸不罢休,配了亮。松松垮垮、晃晃荡荡的声响,混进犬吠或鸡鸣拥成了喧嚣,难以分辨哪个是人话。这庞大的喧嚣被火光烧得嗤嗤响。 父亲揉碎了眼睛,看夜风掀翻了火舌和光柱,零落的星光絮絮低语,如那万物缄默。突然静悄悄的,众人的喧嚣悬停在上空,无数的目光刮擦、消减得如钝刀般笨拙。人们没闭眼,瞧见笼子时,猴还蜷缩着。父亲喝了酒,定定地坐在屋檐下,仰望人头攒动。人们睁开眼,瞧见了栅栏里笼着的东西—这猴蜷缩在笼子里;铺着干草的笼子散发着畜生的酸臭。这些个观众,川流不息了好些日子,无论滂沱大雨还是晴天日朗,都难减他们好奇的兴致,而猴的表演却没有起伏。每次猴都像陷入了沉思,双目紧闭,任谁都不理会。即使人们伸胳臂到栅栏里,也搅不起它的惊惶。人们的热情日渐冷却,众人的脸在火光中一个个垂下去,焦灼的目光纷纷塌陷,一些愤怒的人群甚至以文明人的语言吼出兽一般的响。他们带着预定的失落和遥远的路途归去。那些愤怒的人们临走前也没忘朝父亲讨还票钱,而嘲笑过父亲的村民,为了纠正自个儿的怀疑,以及更正确地嘲笑父亲,只要求父亲退还一半票钱。而那剩余的一半,才是动物园的票价。 父亲遭了这场挫折,常整宿不眠,更添了寡言少语。很多个日子,父亲和闯进屋子的风儿不出门。偶然一个阴雨天,才憋不住,放了风。一绺一绺的风儿刮拭父亲的脸膛,难免被呼呼地剖成两瓣。村上的人见了父亲,仍如先前般薄寡。父亲总讪讪地要找个借口似的。他们的嘲弄也不似以往,仅是淡淡的一瞥,或低头的一抿,就能直抵父亲的心门。更多的时候父亲愣愣地,不置一词。有时借了酒劲,父亲也做过一番徒劳的尝试,父亲说: 猴子说了“喂”的,这猴子说了人话,这是神迹。子弹打光了,猎枪也早冒了烟,又恐惊了那熊,我没敢做声。这当口,不晓得哪的人声惊动了这对峙,听到的这个“喂”声,救了我的命。 这时候父亲几乎没了桀骜不驯的劲头,声音被僵硬的语气撑开,并带着原封不动的不安反复回响。 故事有了这么个糟糕的开头,人们也早晓得父亲的意图。尽管没能奏效,终是勾起人们的另一种乐趣。人们听了父亲过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也一丝不苟地笑起来。有些没听过这故事的人,大多出于好奇,也特意寻来,一面听父亲说,一面庄重地笑,临走也没忘留些廉价的彬彬有礼。少有的不满于嘲讽的人,也反问了父亲:你怎地不帮它说嘞。这些人每次听完父亲的辩解,都忍不住这么做:你怎地不帮它说嘞。父亲晓得他们的立场,逢到这时便闭了嘴。他们这样故意的嘲弄,也启发了父亲,以致父亲不再徒劳地解释他听到的这个“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来。 我明明听到这猴说了“喂”的。 父亲反复向村里人解释,企图洗刷过去的耻辱。起先人们尚能引趣逗乐,时日一长,也是厌倦了。连起码的嘲笑也懒得有。以致再后来每次远远瞧见父亲,没等父亲开口,就利落地逃了去。 每月的第一个日子像一斩刀的挥出,劈开了前一月和后一月。父亲整宿地睡不着,白炽灯一亮,影子会撞着四壁。拣了这个首日子,父亲不再徒劳地解释他听到的这个“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来。父亲执拗地抖搂一个个动作,撂响一声声言语,变法儿地逗引这猴子。也怪父亲忒性急,没个停歇,东转西转,使尽了招数,那猴只管不吭气。父亲心下寒了半截,仍没割舍,改换了策略。连续好几日不理它,那猴一日弱似一日。父亲任它昏昏聩聩,直到岌岌地喘成一处,仅剩了一纸薄命。父亲才取来食物,试图诱惑这猴子说出早先的那一声“喂”。那猴一面瞧,一面喘,眼珠子才转了半转,半口气歇停地没接上,冷了气,歪头栽倒,身子硬邦邦地喊了声“噗通”。父亲着了慌,一连捧来好几口热气续上它的命,急惶惶地解了它口头的饥荒。然而父亲并未被艰难击倒,心胆一狠,撂翻了好几次即将达成的妥协,折腾了好些回,这猴的发音始终是没有字词的音节。忿忿然好些个日子,父亲又悲又哀哉,叹息数声,只能作罢。 然后父亲停下了,像开始做时那样突然。父亲的心井几乎全枯了。好些个夜晚,父亲听着村里动物的声音—犬吠、鸡鸣、牛吼、驴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早顾不上那猴了。父亲虽如往昔般吃饭、走路、睡觉、抽烟、喝酒,样样没落空,但脚下却软绵绵地若踩了风,面色也如雪,没一丝血色,神气昏沉。没事可做的漫漫长夜,父亲经常独个喝酒,任由着性情,摇摇摆摆乱撞了一夜。自那夜起,偶然的眼珠子一转,笼子里头的猴也学了父亲的摇摇摆摆乱撞。父亲起先以为它饿昏了,站定了瞧时,它也定定地站下,并学了父亲脸上古怪的表情对抗父亲脸上古怪的表情。这猴不止一次地学人样,不但这些大而化的动作,即使那些喜怒哀乐的细微表情也被它模仿得惟妙惟肖。 村上一些人听父亲说完“我明明听到这猴说了‘喂’的”之后往往做些廉价的彬彬有礼笑着离去。这当口,那猴也学了那人的样子,背着双手兜头直走,冷不防一头撞上铁栅栏,引得那人又正式笑起来。 村民们背地里的话,搁不住这一嘴咬给下一嘴,定然走了样,不晓得轻重,瞒不住的漏子钻进父亲心里,一口一口吃掉他的自尊。父亲闷闷地喝了醉酒,抄起手边一根铁棍子戳猴子。这猴有样学样,也拿了根空气棍子戳父亲。父亲觉着羞辱,脚下阵阵发烫,火烧火燎,惶惶地乱蹦着,沾不得地,手下的劲道更大,仿佛脚底所承受的重量全压上了手。它这才晓得疼,蜷缩在角落里好几宿,舔舐一道道血口子。父亲夜夜听见它身上伤口愈合的响动,那声音如竹笋破土的生长,令父亲不安。那声响一夜强似一夜,惊醒了父亲好几回。开了灯,光线翅膀一样扑打下来,父亲看到那猴手上紧攥着铁棍子,正学了父亲敲击铁栏杆。父亲觉着快要溺死在这些个声响和光线里了。 大致一九九五年前后,农村会惯常地停电,也没个固定说法,人们猜测是,将不多的电量匀给城市和新建的工厂。村上每每停了电,父亲会点燃蜡烛,这一小团亮,被黑暗压得黄黄的,仿佛父亲叹出的一口气。临睡熄了烛火上床,一个囫囵觉醒来,天也亮了。记不得是哪个黎明,父亲瞧见原本剩了多半的蜡烛全燃没了,以为做梦,又以为记忆的差错,也没在意。但这状况连连出了几次,燃尽的烛芯也烫了桌上好几块黑窟窿。到了夜晚,没有停电,父亲扳下电闸,点燃新买的蜡烛,吃过饭,熄了烛火,上床假寐。歇了半晌不见动静,挨到三更,将要睡着时,哗的一声,凭空盛开一朵火焰破了夜,这火的光正好捧亮猴的脸,这是含苞待放的一朵脸。而这一朵火焰将要坍塌时,凑近了桌上的蜡烛,烛芯被周匝饥渴的欲望只一推,一口衔住火头,成就了烛的亮。俄而,父亲起身,坐到桌子旁瞧猴子时,才晓得自个儿和灯光已被猴子盯住,遂叹了口气,由它那儿拿来火柴,点烟抽。这时候,父亲搁了火柴在桌上,又抽出一支烟,凑近烛火燃着,吸了才一口,递给笼里的猴子。猴接烟以及抽烟的姿势像极了某个老烟鬼,刚含进去,连同吸进的空气整个儿呛出来。猴子的脸被烛光泡出了脸的形状,并铺满了黄澄澄的颜色,这刹那,父亲瞧着它,又开始相信这是说过那声“喂”的猴了。 镇上人都道父亲是教学好手,方圆百里鲜有人能得这声誉,多年来也没人搅得动,尽管父亲早荒废了这许多年。父亲时常带点卑怯忆及过往—刀背般宽阔的教室、学生们盯住他的一刹和滤进来的阳光里的灰尘—像是仅仅为了虚妄地回顾,父亲裁开回忆的长河撷出发黄的小学教册,企图凭此教猴子学说话。尽管这猴子聪颖非常,毕竟是只猴,身负的仅是无愧于猴的本领,它最大的智慧依旧高不过人类的愚蠢。父亲竭尽所能也教不成猴子,尝试了一次再一次,次次没甚动静。无论空费几多气力,猴子喉咙里挤出的只是干瘪瘪的“吱”的音节,这音节直直的没有弯度。父亲没有一条道扎到黑,而是岔开路径,以“吱”做引子,开始教猴子写字,因“吱”本是拟声字,从某种意义说猴子对这个字的与生俱来的发音,比人类发明的并赖了人类的学习模仿才读出的发音更精准,剩下的,父亲只须教猴子写出这个字,并告诉它这字的含义。经了父亲不倦的教诲和猴子不懈的努力,没几月,这猴子学会了书写它这第一个字。这字虽歪歪地扭动得厉害,却浇不灭父亲的兴致。逐渐地,父亲经了数十年的坚持,教会猴子认识并书写三千五百个常用汉字,遗憾的是,除了那首一个字,猴子仍没学会发音,而且父亲也不晓得,它是否通晓这些汉字的含义。许是因为年老,许是旁的缘由,父亲每教会猴子认识一个字,没几日会将那个字忘了去,仿佛猴子识的字不是从父亲这儿学来的,而是从父亲身上偷去的。也因此,父亲要将他早年的一些书烧了取暖。父亲抱了柴回屋时,那猴竟拣了本书蜷在笼子里翻页,是父亲翻烂的一册《西游记》,一页页扑腾翅膀似的拨过,瞧它的新鲜劲,父亲真以为它瞧得懂这书呢。后来再瞧它掠过那些字句的惊讶,晓得它只是在寻找认得的字,就像我们这些个被时间排好序的日子,从这本日历里跑出来,而后突然遇到另一本同样日历的那种惊讶。 日子一天天过,寒冬去了会再来。父亲听得见内心的火头烧得身子毕剥作响。尽管没能让猴子开口说话,也足够堵了众人的口。谁料到这猴子竟然失了踪。父亲最先熄灯睡去,到得夜半月儿落,猴子设法打开笼子,逃了。 这夜我猛然意识到我的生长,曾冲父亲喊了一声,他一翻身又沉沉入了梦。待到清晨阳光捎来飕飕亮,父亲瞧见好端端的笼子开了门。再细细察看笼子的铁锁,锁孔里插了根铁丝,一根磨了十数年才纤细如发的铁丝。父亲一口一口吃了惊,终是爆发了一声揪心的怒吼,却喊劈了喉咙,咿咿呀呀,说不出语言。父亲就此哑了嗓子。 自那夜猴的失踪,父亲足不出户,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渐渐涣散了人的意图。尽管我日夜守候,也挡不住父亲的身子一天天干瘪,蜚短流长,人们又道父亲死了去。如人们所言,家里确实短了水。我跑了一里路去河边取水,竟望见对面幽暗难测的山林早光秃秃了。人们拿斧头砍了树,又撅了草,留一根根木桩在山上,像是打了一方方补丁。山林一日日消退的时候,人们说,瞧见了山鸡、野兔、野猪、狍子甚至是熊蹿逃,唯独没见着猴子。人们至今不晓得父亲如何捉的那只猴,仿佛它是雷雨一般突然而至。人们砍伐了林子,填了崎岖,修了上山的公路。然而村村捅出条条柏油路以后,非但没能更繁荣,反倒徒增了荒凉。父亲足不出户没几年,人们早忘了他。人们也早没了嘲弄他人的闲情,更多的青壮年凭了制不住的冲动舍家弃田望大城市奔波劳碌。他们揣着庞大的淘金的梦想一去不返,甚至客死异乡。这些叫作北京、上海、广州的城市过多地承载着他们反叛、情爱、活着和繁殖的修饰。少数较为富足的人家,也耐不住,举家搬迁,去了就近的县城。余留的孤鳏老人游魂一样蹒跚踱步。你若进来我们村,定然瞧得见这些满目窟窿的老人。再经些年岁,这些老人也都相继离世。浩荡荒草埋盖了村里的院子以及屋顶。起的风,乘着夕阳的光,跑啊跑,枝叶哗哗响,声音落了地,悄然蔓延于荒草晨露里。灌满凉风的屋子黑洞洞的,像一头头黝黑的兽,伺机反扑确立了几千年的社会形态。 经了这许多年,村子早荒芜了。而父亲还沉浸于现实和幻境的虚妄里,只是发怔。没有担心,不抱以希望。即使没了周遭的村民,他们的嘲弄依旧存在,既没膨胀,也不瘪陷。同样地,父亲也难消扳回耻辱的企图。他晓得,即使没了村民,也会有旁的人物,仿佛这嘲弄和耻辱不是村民们赠予,而是他主动索取,并收好保存的,在漫长的生涯里任意拎出,以此抗拒愈来愈弱的活着的勇气。自那夜猴的失踪,父亲足不出户,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渐渐涣散了人的意图。在这些深深浅浅的夜晚里,父亲日渐消瘦,脸色蜡黄。父亲这般光景,我也知劝不过来,只悬着心不懈怠。洗衣、做饭样样不缺。父亲痴心不解,又添了屎尿屙床,将衣服床被撂地上,身形一天更似一天地崩塌。父亲的脚一次次刚沾了地,又跳到椅子、桌子甚至床上才停下,伸手够到电线,犹如树枝遇到春风时的兴奋。我断不透症状,只得变着法儿地安抚。搁不住辛苦,我也曾劝说父亲,他却不理会。他不再说话,总像个哑子那样跟我比划(仿佛父亲只是父亲想要说的那些无音节句子,只能等待人类解析发声)。瞧他出的气儿里不再捎出语言的执拗劲,确乎是个哑子了。每次与父亲争论,我至今难以确定是否是争论,父亲总以生猛的手势跟我对话,胳臂挥舞得犹如一场暴雨,嘴里努力呕出的只是徒劳的干瘪的声音,仿佛他刚想出口的句子突然倒吞了回去,徒留了这些句子被揉皱时发出的骨折声。 这些总让我回想父亲教我说话教我识字的时候。我始终怀疑人类发明字、词、句的初衷。语言非但没能使人类的沟通简单,反而更复杂了。语言迟钝的表述难以得体,也更难真实,只会诱惑人类。比如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人们叫我名字时,名字背后凝固的形象并非真实的我,我不等于我的名字。词语说到底只是一堆尸体,了无生气。语言只迫使词语完成对现实或事物的模仿,当人们说出语言时那意思已经走了样。后来我才晓得,生活是可怕的,人们老是通过语言相互利用。我总想,语言的形体也非人类赋予,却老妄图消除人类的戒心。人类老躲在语言的背后指手画脚,却不晓得语言早骗了他们。当人类表达语言,倾听的人依了自个儿的理解再以自个儿的语言回应,这回应经了两次转折早曲解了原意。因此人类的语言交流永远误解,并使语言自身的交流和人类相隔的交流这两个体系永不相交,又赖以存活。而历史的传承又是另一种境况了,这些古老的词汇虽历经繁衍进化,却没丢失承载的野心。语言所记载的历史是个独立的语言王国,当语言再次发生,一个人理解的历史只是这一个人的历史。而每个人的理解又不同,这样依赖语言活下来的历史,再经了千千万万人理解,又会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历史了。就人类而言,人们还都误以为这些个历史是同一个历史呢。由此,人类语言的横向交流和纵向繁衍是一种网状和树状结构的既错误又精准无误的顽固体系。 谁晓得呢? 日月罔替,世事演变。荒芜的村子又生出繁茂的荒草和野树,浓荫蔽天。这些草茎枝叶耐不住性子,翻过墙头,盘进屋子,改变了屋内的颜色。父亲又开始一天天地萎缩,以不惯有的习性生活着,以一种令时间猝不及防的像是快速倒带的速度衰老,脱水的皮肤皱作一团。父亲的腰背也驼得厉害,走路的姿势怪模怪样。父亲的头发、胡子则以时间固有的速度生得更悠长了,这些没有宽度的长遮了父亲的半张脸,意外露出的两只眼睛,虽是浑浑浊浊,却也有着视线应得的尺寸,并试图在文明的困境里寻求一头栽进野蛮的公式。没多少日子,我听到了人们砍伐树木的声响。一棵棵树木倒下来,一寸寸阳光照进来。父亲失踪那天我出门到镇上,弄些吃穿用度,许是耽搁得过长,到了家,父亲已经离开。摔坏的桌子和椅子塌了一地。我寻到半夜,也没个消息。过些日子,伐木的声响来到我家门前,随着树木的倒地,阳光得了寸进了尺,不但照亮并漫过我的家。过不了几月,原本的村子又是一派荒凉景象了。我藏在屋子里,听到了伐木工人们的对话,他们谈到了我父亲。说我父亲像出门一样从窗口跳了出去。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捉住他。他们说现如今父亲已经到了县城了。 我来到县城。这里没有崎岖的山路,险峻的地形,连陡峭都是人造的(拔地而起的墙),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平坦的地面,并惊讶于走在如此平坦的地面上像是每一步都要崴了我的脚。寻到伐木工人告诉我的地方,然而这些县城的人却说,父亲已经去了更大的城市。我跋涉千里,一步步走来,历经市区和省城,来到这个叫北京的城市。这里的房子甚高,且全是尖锐的直角,没有柔和的过渡,像是败坏了风格的长方体,抑或是一再汲取欲望的形体。这房子的拥挤像是攒起来的,并叠放整齐。人群熙攘,间不留隙。我找到一茬茬的人们告诉我的地址,费尽了周折,也没找到父亲。我以为他们诳了我,人类的险恶和玩笑同样让我厌恶。我坐在动物园的铁栅栏外掩不住自个的伤悲。我的目光透过人群,落在各色动物的身上。一切都那么平常,我竟在铁栅栏里头看到了我父亲。我深陷于茫茫人群,远远地瞧着父亲。现如今,父亲已深陷铁笼,佝着背,不停地爬上爬下,我几乎认不出了。以前父亲总对我说,人呐只是猴子直立起来的痛苦,开始我还不信,后来经了人事才晓得;而父亲以弯下去的痛苦对抗失败,似乎取得了胜利—父亲已经确乎是只猴了。我不晓得父亲是否认出我。父亲远远地呼喊,并朝我招手,那手势仿佛摘桃一般要摘下悬置半空的呼喊,他近乎撕裂般又像是耗尽了一生气力冲我喊:“喂!” 我将这些写下来,缘于父亲教我认了字,又教我写了字。我不晓得写什么,只得写一下父亲,这个我叫之为父亲的父亲。 父亲教我认字前,先是为我取了名。父亲为我取名时,翻遍了所有藏书。最后由一册名叫《西游记》的书得来启示,以书里已经有了人的形态的猴子之名给我取了名。那猴叫孙大圣,父亲说,你就叫孙一圣吧。后来很多人听了我的名字问我,你父亲为什么不直接给你取名孙大圣呢。我相信你们现在定然晓得了我,但你们依旧不晓得我的名字。父亲是将孙大圣里的人字拿了去,才取了我这名字,那时候父亲还不晓得我现在已经是人了呢。 死者 这案子颇费了一番周章,开头是郊区一个农民报的案。那是一片荒野,有些电线杆以及肩起的电线只是路过。这未被钢铁油污毒化的荒野密集纠结的芦苇丛和荆棘丛即使被一条贾鲁河乘虚而入,也不迟疑不退缩不挣扎不颤抖不溅泼而仅仅是完全的静止,异常平稳,看起来既不温良恭顺也不汹涌澎湃,只为伫立天陲,而横卧于上的太阳活像一次杀戮、一次砍头,早被扯成一霎血红。他养了一群羊,由一竿鞭驱赶,再加上一只牧羊犬。那天的羊群没听使唤,牧羊犬也乱窜。他看不到它们了,只看到一小丛芦苇在扑腾。他没做理会,尽管那只狗还在狂叫。事实上,他根本没预料到,也不为所动。出于自愿,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了,不是羊群和犬吠,是那景象,几乎令他瘫倒。然而之后的盘问他反复强调的却是:“他搞丢了我的两只羊。”接到电话另一头惊惶的派头,我们一度以为遭上了大案子。 因为昨夜的一场雨,尸体泡在一块临时淤积的小水坑里。是个年轻人,身着磨得破旧的藏青色外套和黑裤子,脚上是一双胶底军鞋,污泥遍布。鉴定死因前我们先是确认了他的身份,他叫黄书涛,郑州本地人。我们按身份证地址找到他家。开门的不是黄书涛的亲人或朋友,而是他本人。黄书涛说他的钱包日前刚被窃走,正是我们手头这个。由此断了我们的线头。死者的遗物里除了黄书涛的钱包外还有一个小笔记本,卷缩得不成样子。上面谨慎地记着各种地址,按顺序编码,依次排列,绝无插队。这些地址扦插在郑州市里不同的小区。我们依据这个详细排查了每个住户,没一家是死者家,更没人认得他。这些户主除却两家坚称从未有所异常外每家均被盗窃过。死者除了个窃贼身份外其他毫无线索。而那个小笔记本里除了那些地址,最后一页的背面还记着一串阿拉伯数字:624351。字迹虽不潦草,却也不大工整。我们尝试过拨打电话,不是电话号码。 即使没头绪,毕竟确认了死因,极简单,触电身亡。那夜风雨过大,断了根电线,死者生前或曾被追逐或因仓皇奔逃或因夜黑风高意外触电。接下来两个月尽管费尽心机仍一无进展。因为案件过多,压力过重,对此案我们也慢慢松懈,胡乱捡了些缘由,没再跟进了。 已至仲秋,边角泛黄。一次队长去办案,是个极简单的梳理,甚至不值一提。坐电梯下来时一个孩子因为刁蛮摁亮了所有数字。因为这幢楼颇豪华,电梯也新,不锈钢的四壁镜子一般使空间和我们无限扩张和无限繁殖,队长百无聊赖透过镜子直盯着一次停顿一次下降的数字。到达一楼前队长突地大喊:“我知道了。”回到所里他吩咐我们分头查找六层带有电梯且电梯里头或外头有镜子或是壁面可做镜子用的楼房。经了三天排查有四幢楼房符合要求,最后真由一幢老式旧楼里找到了死者的住处。队长说:“死者笔记本里那些地址定然是他踩点的信息,而留下的那串数字定是跟其联系私密的一串符号,即便是因为好玩或好奇顺手写上的。那天我透过镜子看到电梯里电子显示的阿拉伯数字的5是2,而到2层时我心想定是2了,这当口我早忘了镜子的反射,看到的2则是5。” 死者叫孙宏伟,三十二岁,山东曹县人,来郑务工人员,已有八年,至今未婚。租住在那幢楼房的顶层,亦是六层。房东反复说晦气并起劲抱怨:“还欠我俩月房租嘞。”就此,我们以为这案子也因此结束了,也确实因此结束了。但这故事才刚刚开始。 这当口我们这儿来了位新同事,叫徐良,约莫二十五岁,刚由河南警察学院毕业,未经洗练,端好派他去山东通知家属确认并领走尸体。所有人都知晓这是最简单的工作,不会出任何差错。它实在太简单了,甚至连走形式这个词都不屑。 徐良就这么马不停蹄地坐上火车,哐当哐当地走。车窗外的平原一旦高低起伏便立马弄混了山野丘陵,使得那缓慢后退得以致静止的远方平原饱含敌意。火车愈来愈快,赶在火车快速奔驰之前的既不是火车也不是速度而是奔驰本身,并带有致人死命的意图,仿佛后头有条疯狗追赶。那些起了变化的土地高上去时还不忘把树林捎上去,低下去时也没忘又把坡度一把扯下来。黄河倒灌了才过省界,已是黄昏,稠重缓慢的暮霭如莽林一般密不透风。 那天晚上,太阳还没下山呢,他来到曹县境内的申楼镇上,还没进到孙海村。派出所的副所长告诉他孙宏伟他爹甚难应付,劝他喝顿酒,歇上一觉,第二天再去。他不是很情愿,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不善跟这个副所长打交道,更何况他还带着任务。尽管他知晓他什么都做不了。总有那么一天我是真的要好好喝上一回,但那必定不是今天,他想。 翌日清晨他出发了。起初是柏油路,拐了好几道弯才进来一条甚窄的小径,虽是秋日艰深,凋零的杂草和茎叶也几乎遮蔽了小径。两旁是众多霜打的麦苗,时浓时淡、毫无起伏地往更远处蔓延,有时会有液体的密度和流体质感,并能听得见一种声音,准确地说那不是一种声音,是一种呼吸一种静谧一种光线增长的长度和热量下降的反比。他继续前行,像是通过每一次都同时死掉的绿色地带。经过一座废弃的旧砖窑,再走出一小片杨树林,他望见了那座山——活像一场旺盛的大火——这山头曾物种盛行,早先的几年还出了只神迹之猴。再走半小时,连兀自杵那儿的烟囱也看得到了,一直向前,山脚的边沿辟出的一条道好似枯骨一把,供人穿行。发黑发硬的小径变白了,并愈来愈白,白色成为均色以后他望不见前路了,只得收回目光。徐良等目光有了伸展,越过副所长告知他的那扇院门,一马抵达那幢蓄势待发的庭院。 朝阳还没兴盛,土墙早淹在雾气里,院子因为墙体的坍塌而备显广阔,即使杂草丛生、瓦砾遍陈,落薄的麦秸照常织着地。上午的气数将近,清晨尚未散开。他望向四周不仅惊讶更有某种类似惊讶的恐惧。他在捉鸡,仿佛歇不住似的。这老头已老得不成样子。脸上布满某些脆弱、敏感的东西,眼睛里却是即便绝望也不屈不挠的目光,这双泡在黑暗、不眠、疲惫甚至苍老里的眼睛仿若只是旁人的某种超然、沉思的凝视。 “孙世平?”徐良略略歪了头无可挽回地开了口。 他定是听到了,因为他不再捉鸡却承担了捉鸡姿势,不高的个头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几近全白的头发,面如枯枝,蚀刻一般,形貌悭吝,紧绷并尽量挺直却被他那股执拗的劲头压弯的躯背一动不动。那不带情感、令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望过来时甚是平静,谦卑、稳当、不慌不忙的气息里毫无反抗的意味,这个定命论者,无一阙腐朽衰败之气。 “啥事?”他开了口,并吩咐刚刚出屋想要搭嘴的老太进屋去。 “你儿子,他,”徐良不知道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死郑州了,我是来——” 许是有人告诉过他,他不是中止了,既不是凝定下来也不是突然行动,而是没有声息地走,脚下的道路仍在继续而他的前进却没任何进展,仿佛他的步子不是由步子本身度量而是由脚步声称量的。那些鸡还在扑腾。许是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等待然后对自己说我等待得够久了他终于死掉了或是他怎么会死掉,于是他开了口,就像儿子活着或是死了不相干的人那般说:“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搞错了。” “你儿子不是孙宏伟吗?”徐良一度怀疑自己相信了这话。 “我儿子叫孙宏伟没错,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们搞错了。”接着,徐良默不做声地盯视他。他们对抗着,可悬殊明显,即使徐良仰仗这身令人望而生畏制服的加持也难掩他原初的狼狈,老人这种隐晦、平等、安稳、坚实的闷不吭声像一场寂静一次爆炸轻易击倒对手。 徐良因此怀疑自己找错了人,更怀疑死错了人。于是,徐良第二天返回郑州,与同事找到死者生前工作过的建筑工地,找到孙宏伟的同乡孙周林,确认孙宏伟确是孙宏伟,也当真是确定以及肯定孙宏伟是孙世平的儿子以后才踌躇满志地再次来到申楼镇。 然而他没找到孙世平。人们说他去了县里,却无人知晓他去县里做甚,只晓得每年这时候他都会装扮一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皱的中山装,戴上那顶早没了红星的八角帽——只有每年这时他才穿上这身装备——坐上公交车前往县里,几十年来从未间断。徐良心中纳罕,直当村里人乱说,猜他定是要做个儿子的圈套唬他。苦于没有口实,只恨万物无理。 待到傍晚孙世平回村以后徐良穿过村子,来到院门口,他终能感到院子里生命的热气了。孙世平尚未换下他那身衣裳。他像是早作准备,更像受尽磨难,直到那天,他危坐于午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坐那儿。那是他的傍晚,屋子里的阴影过于浓郁,浓郁盖过了阴影。那张黝黑皱缩的脸也全被浓郁所吞没,几乎只露一双眼睛,像暗夜里两管将要燃尽的香烟,有多浓郁的黑暗便有多浓郁的光亮。他六十多岁了,每次有人跟他讲话都需要很大声,走路也越来越慎重。他对世界和情感感知的迟钝是通过声音渐次降下的,仿佛并不是他的耳力下降而是因为他将余下的力气全用在了将整个世界的音量调小这件事上。但他仍是装作听到并晓得徐良会说什么虽孤立无援地堵在了整个院子却不着惊慌地说: “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们搞错了。” 我被打败了,也承担了后果,徐良当时想。他拒绝了,更不会去认尸,这确是情有可原,不能接受儿子的死也因此拒绝承认儿子死亡,好像一旦拒绝了这个死亡儿子还活着一般。这是出于对儿子的爱。 徐良决心要解决它。但所有邻居和不邻居都房门紧闭,即使院门大开也无人回应。他能理解,没人乐意嚼他人是非。这当口,他才发现这村子永是蒙着阴云,阴瘆瘆的灰色从树林挪到屋顶再挪给皲裂的田地。“是啊,我们很少下雨。”有人说,“无论从哪儿看,这都是个不幸的地方。”那些孩子在吵闹,他每走过一座院落,狗早狺狺嚎叫。走了一公里,徐良跟他到家。他是在犬吠第二声时遇上他的。他母亲歇在床上,还没醒。她年事已高,表情淡定,从容安眠。儿子拽着她枯槁的手,晨光爬上她的脸,她的脸也向着窗外的晨光熹微,好容易给这屋子添了色彩。他从屋子的另一头搬来另一把椅子。徐良坐下来,默不吱声。又有犬吠狺狺嚎叫,这声响已被距离削薄了好几层。他的声音尽可能的小,以免吵到母亲。 “我不懂,总觉着没恁复杂,这里头又肯定有原因。他们不像我,只儿子这头便压折了扁担。他们呢,这儿是个父亲,那儿是个儿子。死掉的总归死掉,活着的还得活着,没法子的事。你不晓得吧,我也只是听说,这老头生在穷人家,又吃了苦,当然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经了饥荒和文革,再遭个八十年代的改革和九十年代的大变,都给他挂了彩。也许打从一开头他就懂不得自豪啊荣誉啊啥的,因为这穷日子教会他的只俩字,温饱。可是最后他还是从这些苦里头得了个屈辱、忍耐和宽恕。这个儿子呢?虽不是自小的娇生惯养,那也不会是温良恭顺的样儿。他爹只自顾自地吃,对儿子没咋个管教,任他野地里撒欢。我跟他一块玩到大,他自小手脚不干净,等做爹的发现时早晚了,人都成型了。他也许既不是最危险也不是最恶棍的那个,但毕竟是羞耻的。为此他爹没少打他,越这样他越逆反,最后到个没法挽回的境地。我们都晓得这事,却没人亲眼见到,除了那个人。你认不得他,这是个破落户,孙世平的邻居,我妈不喜欢他,说他养只猴,整天神神叨叨的。我倒是几乎天天见他,他没事上山搞些野味,后来山秃了还去,不晓得去干嘛。他常把这事拿出来讲,派头十足,像是个土匪头头领了众小喽罗下山,威风得紧。说得多了,到后来连他说的话都卷了刃。你别急,也别催,这事全村人都晓得,只是不晓得真假,他讲的时候又是一贯的没个轻重,全乱了套。他说:‘那天我是被枪声吵醒的,他们那把猎枪不行,比不上我那把,我那把猎过熊,更逮过一只猴。枪声?更不行。我爬上墙头,看见他们在吵架,你们也猜得到还是为那没光彩的事儿。他们越吵越凶,掀翻了桌椅板凳,一地的鸡毛。孙世平太老了,儿子也早长成了。他还以为自个是年轻的时候呢,跟儿子硬碰硬,不散了架才怪。你们猜怎么着,孙宏伟竟然先破了头。这下可够戗,孙宏伟砸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手里头没东西呢,等孙世平砰一声倒下去才发现飞过去一把椅子,那椅子断了腿。要是年轻的时候孙世平还屁事没有,后来听说刚好砸伤旧伤,再加上年事已高,骨头早酥了,那腿也同椅子一块断了。他娘坐在门槛上,也不劝架,只是哭。枪声在哪儿?猴急做甚,枪声马上就来。这一回成了俩人的最后一战,父子俩像是各自朝对方开了一枪,砰,砰,全打中了心脏。你们听到了吧。父子俩也就此反目。当晚,孙宏伟离家出走,从此没再回来。十多年了,老头老太也没去找,我想啊老太就是想去,老头也不同意。俩人孤苦伶仃恁多年,怪可怜的。’要不是你把这档子事给捎过来,我们都快忘了他们了。孙世平是不会去领儿子的尸体的,他恨儿子,更恨那份耻辱,儿子都不要了,他更不可能把这个耻辱给带回来,即使那只一具尸体,不对不对,那不是一具尸体,那是一份耻辱。” “他是个死人。”他母亲突然醒来,像是拉开的一盏灯。一张默然的脸,冷冷地、快速地别了徐良一下,之后没再看他。她的表情消退得很怪,仿佛消退的不是表情而是她的脸。 “谁是个死人?”徐良问。 “我不该跟人说这些,”儿子说,“吵醒你了。” “早跟你说不要听人瞎说,咱也不要跟人瞎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虽是对的,可缘由不是这样,你太容易受左右了。” “我没受别人影响。” “那是哪个缘由?”徐良说,“你快说说。” 他和她儿子都望着她。她躺那儿,脸是平静且斜向一边的。一双本该也确是操劳过度的手不再垂直或交叉,而是服帖着床单。而她讲述时却是另一番景象,仿佛既不是她在说也不是她的声音在说这个故事而是回声在讲述,一种脱离本体、无法挽回的讲述。此刻的房间已不只有他们三人,更有故事里的另外两人。他们五个人共同占据这个房间,也呼吸房间里的同一立方米的空气,而且故事里两人的呼吸更急促。因此,她的讲述像一场手握铁锨的劳作,并从后一个夜晚试图掘出前一个夜晚。 “这么多年来,无论在哪儿时间都是长的,谁都量不透,也搞不准。它装满了屋子,装满你还有咱,看不见,摸不着,更不像这灯光只要远一点就没了。它比这花布还匀实,跟观世音一样布施所有。咱们呢更不晓得这一年又一年是怎么过的,一个个的日子这么叠上去,全都发了皱,拉不到开头扯不动结局。要是由这头一个日子算,接二连三着,把每个日子都从排好的顺序里拽出来,按大小捋顺、摊平,拼在一块,看上去一亩连着一亩望不到头,那也是大不过咱这土地。这会儿咱这土地才刚冒头,没有山川、河谷,没有斜坡、峭壁,只有平稳和坚固,挡不住的嘛。人呢,既不为害怕也不为欢快只是为了一根香火,全凭了咱这土地。人呢,要靠了土地才能出生、长大和死掉,一辈子的起落、长得啥模样也是这土地说了算。所以嘞,土地不会惊慌,不会后退,惊慌后退的是咱们这些人。土地才不担心也不忧虑,更不会耐不住性子,只有人总在躁动不安,闪闪烁烁,冒出磷光。然而,我们这儿嘞,不像你们城里头,我们的收入全来自土地,这块土地也算年深日久了,我们干了一辈子土地也吃了一辈子土地。我们祖祖辈辈都侍奉这块土地,我们的父辈也侍奉过这块土地,现在终于轮上我们了,我们辛勤劳作,不辞辛苦,把我们的活全用在侍奉这块土地上来养活我们的活,再往后数就轮上我们的儿子侍奉这块地了。不管我们养活了后代还是断子绝孙了,我们都要在这块土地上用没了自个,而这块土地还在。咱这土地坦然平荡,说一不二,没有更改余地,甚至没有疤痕,寂静得像是一张纸,接着,纹丝不动地在这块袒露的平原上慢慢摊开,种植庄稼、收获植物,使这先前光秃秃、没生气的土地一片生机,摸上去毛茸茸的,好像这水这空气这时间都在滋润着土地。但是,人又太过无耻、狡诈,竟然想用除法计算要把土地分割给每个人,再凭一张纸和纸上那些发呆的字词将这些分配落实,最后,这纸上的制度又不顾人事反复无常刚拨出去又统统收了回来。这对土地是撼不动的,受害的还是人自己个儿。我们这儿嘞,不像你们城里头,我们的收入全来自土地。这土地来自荒野也属于荒野,我们对土地很在乎,太在乎了,费尽心机想多要一份田,就是不能多得也不能退守,还有人为此取了个保田的名字。”讲到这儿,她停下来,瞥一眼儿子,他还是一无所动,或是茫然不知。 “可这跟他不认儿子有啥关系?”徐良说。他很有耐心,却没准备好。她一口气说得太多,而他谦逊、忍耐的心情只赋予了等待却没忍受她的讲述,为此他将立马后悔没能细心聆听。 “你别急,听咱说完,因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别听一个啥都不干、只顾耍猴的老头子瞎说,他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对土地十分重视,即便从不乐意也毫无怨言,对分配给我们的每一分土地都视若珍宝。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就是这么想的。儿子死了,村上就会注销儿子的户口,相应定会抽走儿子的那份地。家里本就拮据,一旦没了儿子那份地,就更难吃上饭了。他家本就少了一份地,他绝不会再少要一份地的。他是不会让他们再抽走一份地的,所以嘞,孙世平是不会去领儿子的尸体的。村上人都说他的心肠狠着嘞,我觉着也是,为了那份地儿子死了也不让回家,对这事更是不吭气。这下你该晓得,他是为了儿子那份地才拒绝的了,他是不会去认那尸体的。你还不明白?他是个死人。” 后来,徐良并未马上离开,更记不得何时离去。 他看起来心境平和,即使惊惶也不过是暂时的,虽还没回神,毕竟不匆忙不伪装,尽管这些疑虑重重尚未及时消除,但即便不能拯救也不会为此遗憾或歉疚了。无论他的猜测还是他人的解释,虽不会更充沛却也没有破绽。他不得不信,同时也以为都过去了,对任何疑问都该平静地说是或不是,这样故事才能快速掠过。既已重现完毕,也就结束了,没任何意义。然而有种东西似乎正执拗、倔强地活着,也许正因有此不可毁灭的坚韧,那老人才能呼吸平静、神色庄严,也使人知道除了不畏惧死亡和畏惧活着而不得不做事的人明天还得继续活着。在没有可靠凭证前制度也会丧失强制效力,也没必要为此耗时,总归要结束,因此他准备要回郑州了。他坐在镇上派出所的单间里,不免唏嘘一阵。窗外铅色的天还在发昏,万分沉重、动弹不得。因此,他决心出门走一趟,于是他走了出去。但秋日过早地罩上他的身体,早过这个镇子。 那天傍晚,他正在下坡,太阳也在下坡。即使他走上平地,阳光却还在坡度上较量。转过一个弯,土地敞开怀,无垠的麦田立马呈现眼前。他从未见过更不用说注视过真正的麦田,这是他见过的最广阔的东西,整装待发、空旷肃穆而又一如镜面,即使后来见过大海他亦是不改初衷。它们油黑、干净、整齐看上去什么都无法承受却又承受这一切。他只顾前行,并不知道要往哪去,小径却为他安排好了,这条脚下的小径,既窄又不直,重新迟疑了好几回,有种退缩的错觉,几次宛转碰不见另一条小径,过了拱桥终于进入一小片杨树林。树林靠着河岸,中间有一块空地,能看出是后来填平的,几经雨水浇灌,即使荒草交织也难掩泥土的塌陷,犹是下头深埋的死亡并不安于死亡。徐良望见有人在烤火时以为自己也是冷的,他真为驱寒凑上去才发现他从未感受寒冷,只是顺从了人类遗传的扎堆恶习。火堆不大,干净利落,刚好接上黄昏并递给夜晚,也刚好驱掉他的热情。此时既非冷寒天此地又非坟茔前,他不明白他为何搞一堆火燃烧。他没回答,却反问徐良意图何往。徐良猜不出他底细,也遮不住自个,没经几回交锋已和盘托出。“啊呀,原来你便是上头来的那个警察。”后来他知晓他叫孙海山,还有个老三根的诨号,膝下有着三个女儿。“甭听他们瞎猜,”老三根说,“这事我最清楚,幸好遇上我,换作旁人还真不知晓。”老三根尚未开讲,早已吠声响透,他的两个女儿突然而至。徐良虽是一个人,但她们两个瞧见的仿佛两盏灯投下的两个重影。她们的脸又紧张又瘦削。她们一个小,另一个也是小,有着相同的脸和表情;似乎她们每次遇见外乡人都像是嗅到了怪味,好像她们两个并不是两个人更不是一个人,同样不是一种固有的信念,甚至也不是一种短暂逗留,而是一种低沉一种宁静。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树林边沿托起一片殷红,并泛在河水的碎光里像是鱼鳞一挥。 “在这前头,有个东西我们总搞不清楚,我们从来都搞不清楚。” “什么?”徐良问。 “他是个死人。”他说。 “我知道。” “哈,你才不知道。你得坐下来,慢慢听,我还得慢慢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长得我都快够不着了。” 徐良以为这故事和这讲述才刚刚开始,然而,他没搞清楚这故事这讲述却早已开始。 “有时候吧,不是我们来得太晚,就是生得太早。后来我想是我们还没开蒙,就跌了进去,再也没出来。许是这早发生了,但我们从没想过重建比开荒更难。‘我们试过了。’我们经常这么安慰自个。我们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动不动就挨饿,好像出生前早遭了抢劫。我们一同长大,又一块种地,当过兵却没赶上战争,然后就接到了苦难和屈辱,还有卑躬和害怕。后来到了文革,再几经变故,我们又一块去南方捞鱼,去郑州打工,都不曾挣到钱。我们几乎同岁,然而,八岁过后在我们相等的身体里他的变化比我大,长得也比我快,好像他的童年全长在了成年上,更像他不是经过性欲快感和生殖痛苦作用出来的孩子而是凭空出现的孤儿。面对凶险我远不如他,我不够凶狠,更不敢扑上去。他总不退缩,强大可畏,连那头发那脸孔那目光都偏狭固执地厮杀上前,好像这些只为留待更大的打击给他,最后他也是等到了。他既不高尚,也未必邪恶;虽是偷拐抢骗,也从不忏悔;撒谎、隐瞒,也只为活着,到后来这些也成了他恶习难改的借口。他做这些只为活着?这个过程里他的脸、动作毫无生机,像件家具,维持生命,而作为一个生命却从没活过。可这儿确实有个身体,虽屏气敛息,却还在呼吸,呆呆的呼吸一次一下像木头敲击木头。为了家业的长度他舍弃了怜悯、正直和自豪,只保留了荣誉贪图结果,使得苦难都为之紧缩后退了。你看他是个老头,你看到的却不是个老头,更不是个小伙子,而是那八岁的孩子,尽管这身体比过去庞大、壮实,如今却萎缩得近乎坍塌了。 “人们瞧他这德行,早离了他走。从此,也就没人跟他搭伙了。 “他是经了不少事,但人不可能永远活着。出事那天,风和日丽的,他也不是成心去偷,只怪惯性作祟,而得手的东西也是太小了,小到后来连他自个都记不得是个啥子东西。加上天热难耐,人们焦躁不安,他又是被当场捉住,没逃掉,竟给人打死了——当时他便是一个死人了——因是这等不见光的腌臜事,他老婆匆匆拉了尸体回家,守夜七天,仓促办了桩简陋的葬礼,也是尽了本分。那当口我正做火化车的营生,一回赚个百八十块的死人钱,自是由我载他去的殡仪馆。他本没啥子亲戚,除了妻儿也没了哭丧的人。因是天热难耐,死的人又多,我们还须排队,瞅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兮兮的,我曾跟工作人员疏通,问他们能不能提前火化,他们猛抽了一口,透过吐出的烟圈一再瞧我。可他们家连盒烟钱也拿不出,只得作罢。也多亏没办成,更许是他命不该绝。晌午过半终于轮上他时,推进焚化炉前他突地醒转,坐了起来,吓坏了所有人,以为诈尸,又以为遇上鬼。那当口,真是个诸般景象暴雨倾盆。原来先前他并未真死掉,只因伤势过重,一口气没衔上,假死过去。人既已活转,脸颊添红,也算桩喜事。然而,故事到这儿才算开了头。那事体才下鹊头,这烦扰又上枝头。好不容易挨了一路,到家等他的不是狂喜或惊异,而是一桩难事。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他被开了死亡证明,户口也被注销(身份证、户口本亦遭销毁),他的那份地自是分给了其他活人了。如今所有纸上事关孙世平的一切记录都是:死亡。他人虽活了,却是一个死人了。 “于是,他找到派出所告诉他们他们犯了错,他须得重新上户和办理新证件。接待他的是个年轻姑娘,一派娴熟,跟同事聊狗的间歇听完他颠三倒四的讲述,那只狗在他每说出的两三句子前或后不停地跳跃甚至吠叫。姑娘穿警服的样子像身着一身钢铁,不但僵化了她的动作和姿态,也一并冷硬了她的说话。纠缠半晌她才问: “‘你说甚?’ “孙世平料不到她这般问他,一时怔在那儿。待那吠叫再来才如芒刺一般惊醒来,又说了一遍。 “‘这情况你得到县上公安局去。’她说。 “到了县上公安局,又是一模一样的制服和制服榨取的态度。他们说: “‘你得证明你没死,你出生了,你活着。’ “‘我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活蹦乱跳的,这是多活泼的活呢。’ “‘这不行,我们要的是纸上的证明,有印章的证明。’ “几次三番,他换过好多人,尝过好多途径,都没奏效。起先他没料到会恁长时间,天天如是,时间长了,工作人员见了他也当是没瞧见,但他没放弃,只是不解。他那上城的步子原本是一点一点的,后来点数密了,没几年就成了线。此后每年,他都会装扮一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皱的中山装,戴上那顶早没了红星的八角帽——只有每年这时他才穿上这身装备——坐上公交车前往县里,从未间断。唉,如今知道这事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没几个活口了。你要能看到他,每次回来他瘦脸上那双眼睛,那双绝望而又绝无屈服的眼睛,像一场一次次被打败的图景,但这又是一双不可战胜的眼睛。几十年如一日的不眠和疲惫使他备受摧残,不成样子。但他更加吃苦耐劳、不屈不挠了。他征服了过往和平原,越过时间,虽死犹生,永不言败,即便是他儿子也不能——孙宏伟由小的恶习是有他身上得来的,待他察觉已是晚了,直到多年父子熬成仇,也是打不败他,即便他爱他的儿子——他古怪地绷紧身子,似乎连呼吸都不能松懈一下。但毕竟他是一个死人,在所有销毁的或现存的纸张里已经死了,只能守着那张死亡证明活着。 “现在你晓得了,他既不是因为仇恨更不是为了一份田,才让儿子死无葬身之地。他明明是个活人,比所有的活都活泼,却死在了纸上,到现在还死着。几十年来从没能重新在那张纸上活过来。他活成一个死人这么久,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如今,他儿子死了,他该怎么办?恨儿子?不,他比谁都更爱儿子,即使儿子恨他。他把儿子从人身上撕下来,不会再把他从这张纸上撕下来了;因此,即使儿子死了,他宁肯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也不会认尸。他一个人忍辱负重这么久,太过势单力薄,始终不能对抗这个纸张的制度,既然他们让他死在这张纸上,他定要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尽管这张纸不但边沿连折痕都是一丝不苟、确定无疑的。这不是以死亡抵御死亡,这是以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的制度去对抗让他自个死在这张纸上的制度,是以制度对抗制度。这当口他才领会生命的热度,领取生命的品德,清晰而呆滞;这是他的荣誉、骄傲、公正和自由;这也是他的活着,更是他的死者。 “故事讲到这便没了,这也是他所有的故事,但你现在又能知晓多少呢?” 如今徐良已坐上开往郑州的火车。这火车一早出发,驶上平原般的景象,使得清晨、阳光、大地都在静静流淌。待到傍晚,窗外又起了雾,这雾霭太过沉重,虽是愈往下愈浓稠,却不是由半空里悬垂下来而仿佛是大地本身正难以遏制地一层层地向上渗透。逐渐地,有什么东西在变浓,一开始他以为是夜晚在逐渐稠密加深颜色。后来他意识到,变浓加深的不是这客体的存在,而是某种东西,那种消失已久、一早作古的人之立足,作为人的血肉、内脏和骨质。而作为人的他坐在火车里,望着车窗外巨大的麦田荒野河流等广袤的空间,有了巨大的空无感,这一路窗外大平原并不是由前一个立方空间复制给后一个立方空间的,而是由前一个立方空间裁剪给后一个立方空间的,并依次累加成指数增长,然而,直到抵达郑州这个城市这些积攒成垛的大平原也抵不过一寸这紧窄、拥挤、狭隘、逼仄、觳觫的城市。 马得木 阳本·死篇 寡妇李二娘被丈夫斩落了头的那日,万里之遥的十千木马,正往饮马镇来。身怀六甲的李二娘豁然头落,肉身泼了这一滩,头颅滚三滚,泪珠砸碎黄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头颅道: 真是个“离头不李身,离身不李头”。 错了错了,丈夫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 寡妇李二娘不姓李,活着的丈夫倒姓刘,正所谓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无姓木子头。众人团团打转的脚步终是抵不住眼中的惊悸,个呀个地惶步窜逃。 帝王年时秦皇嬴政封了泰山后,往芝罘和成山去,一路行到这方涸泽荒地,烈阳之下,人乏马渴。始皇帝遂下马落在坡处歇脚,那脱困的坐骑拽了嘶鸣,竟拿后蹄刨出一股清泉,唤作饮马泉。这泉水愈涌愈甚,蚀了千年的沟壑竟割出一纵饮马河来。后世人们年年修筑堤坝,砌得瘦浪怏怏自退。随河水落涨,饮马镇的草木一岁一枯荣。 马后村的李二娃奉父命去河后村接新娘子行过饮马滩,滩泥薄了马蹄。上了河坝,这班娶亲的人马一路吹拉弹唱,随山路乍起乍伏。突然一队强人打马驰过,那污蹄踩碎淤泥半片。但见三四折处傍来老槐一株,马队倒伏的斜枝,好几簇,惊吓了新娘子胯下瘦马。李二娃拽直缰绳,却被倒拖一丈,歇在落马坡时已被蹄铁踏烂了脑壳。一朵红布,经了这番冲撞,扯出个推推荡荡,正盖了李二娃的这头血红。未曾过门的新娘子成了李家的寡妇,后来的日子跟了李二娃的名字,人们都唤她作寡妇李二娘,年深日久,反脱了原本的姓氏。寡妇李二娘过门的第二年,终日郁郁成疾的李二娃他爹,榨干了躯体,撒手归了枯壑。正值开春,李二娘葬完老人,收拾行装,渡过饮马河又回到河后村。 饮马镇的饮马河周边四个村落分布图,若坎卦形状: 李二娘她爹做的是木匠营生,自十八年前做劈了一件木工后,只得以打造棺木勉强度日。李二娘她爹,坐在院子里的大水缸沿儿上,啥事也不干,手上提溜个酒罐子,褂子耷拉下的衣袂歇在腿上。他远远瞅见李二娘走过戳破重枝叠叶的漏亮,捎来日色春光,一步紧挨一步,走到这条路头上。她接近时,满脸满头的汗湿,使原本的发色增了更重,将一个可人儿增添妩媚的风险。他的目光一截短了一截地,跟她走进院子。她搬把椅子,站上去,将洗过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 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我晓得。 狗日的不得安生。 骂你自个儿呐。 前日里你干啥了? 隔了恁多个夜哪个还记得清。 就在滩口上。 滩口那么广,说的哪个? 过了河就进了村的滩口。 啥也没干呢。 是不是让哪个瞧见了? 那滩口整天价的有十好几个人嘞。 是不是让那刘家的儿子瞧见了? 我哪晓得哪个是刘家的儿子。 马前村的刘家。 不晓得。 邻家的王婆又说了门亲。 就我现在这般光景? 我可没听见人家一个不字。 莫不是你说的这个刘家? 肩挂了鞋子的那个,你定然晓得。 河对岸的翠色景致,染了柳条万根,也做红了千朵花开,暖透的天更是壅了水涨。李二娘坐上渡船往对岸去。那刘家的儿子,唤作刘焕明的,正带着傻子佝坐在渡船这头。李二娘乍看那肩上搭了布鞋的刘焕明,生就个俊皮囊,仪表堂堂,剑竖的双眉却是愁作一团。双目随了舟头,劈了两瓣走浪。刘焕明身旁的傻子,拽了焕明道,瞧那女人这般红。刘焕明回首望见李二娘,姿色动容,眉目撩人,花红的、蝶舞的岸上色彩劫掠了那身素衣,瞧得她飞红了桃花脸。李二娘低头寻思,被自己这双顾盼流转目,勘破了脚尖。待到对岸,踩塌了泥沙地,木然周转,人群里却再也寻不到那刘家的儿子。 你要是嫌这亲事屈了你,可以先去,然后逃,我不拦你。爹说。 怕是屈了他们,干啥要逃。李二娘说。 寡妇李二娘的再次出嫁,虽是消解了她爹的忧愁气,却也落了口实,为四邻嘲弄。嫁娶当夜,李二娘她爹灌了自身一个酩酊醉,听到道旁闲桌的三两青年张开腌臜嘴巴,顿时冒作三丈火,厮打两帮,幸被众人扯开,才不至酿成祸端。谁知那挨破了脸的青年竟是怒气未消,值了二更时分,埋伏在滩河岸口,在李二娘她爹回家途中掀翻了他的身子。李二娘她爹一做崴脚二做拐腿三做头脑昏沉,不慎跌进饮马河中,滔滔河水瞬时卷没了人。那青年看到闹出人命,呆立半晌,方慌张逃离。李二娘她爹被河水泡了一夜,竟然没死,冲到下游被人捞上来还打着呼噜。捞他上岸的人说,你这般精瘦的身子早该沉了底,幸是水势湍急,冲打了你到这浅滩。他说,这残损的身子,水势缓了也是沉不了底。待这湿淋淋的老儿辗转到了家时,才听到消息,新婚当晚,李二娘便放火烧了仓房逃婚远走。 李二娘瞧见自个的脚尖,被伴娘嘻嘻笑着带了方向,一步勾作三步,走到新房里。李二娘坐在卧榻之上,听屋外酒方数巡。直至夜深人静,鸡唱三声,忽听见院子里脚声阵阵,却是闻不得人声,火光明灭,想是福祸难定。李二娘忽然摘了红做的盖头,想要开门去看,不曾想有人撞破了门板,闯进门来的是那日滩口的傻子。这傻子着了一身红做的新郎衣物,酒醺了人脸,顿是透红的肤色。这傻子昏昏沉沉步上脚来,只是立脚不定,扑地一倒,李二娘慌忙走近了两步,扶了他到床榻坐下。灯烛遭了门风,烛火难定,绕晖三匝。借了这黄花火光,李二娘瞅见对方的清晰模样方才忆起滩口的漂亮人儿,立时跳起。 你这傻子,来这做啥? 我做的是新郎。 我的新郎是刘焕明。 我便是刘焕明。 你才不是。 我爹说,我便是刘焕明。 你莫诳我,刘焕明我见过,你不是肩挂了鞋子那个。 我便是肩挂了鞋子的这个。 不不不,那天不是你挂的鞋子。 这鞋子是我的,我天天挂了它,只是坐了渡船的日子,我不欢喜湿鞋子,它现今已不是湿的了。 你兄弟叫作啥? 我兄弟叫作刘焕亮。 你个傻子,我才不跟你成婚。 我爹说了,我们已经成了婚。 我要找的是刘焕明,你骗了我。 我爹说了,跟你成婚的便是刘焕明。 你个傻子,你不是刘焕明。 你才是傻子。 我确是个傻子。 这傻子刘焕明分明不傻。 傻子刘焕明摸出手脚,推了李二娘倒在帷帐里。李二娘拼尽气力把他往外搡,却反弹自个儿更靠了墙,又生生被他压了身。李二娘的心房乱怦怦跳,拿手臂托出空当说,我先去灭了灯。但是窗子里切切割来的片片风,熄了灯火。李二娘气喘难歇,衣裳未脱的刘焕明,虽没有动手动脚,却也盘死了她的小腿和大股。这一夜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拥了她呼呼睡下。他这黑漫漫的脸子,血腥腥的酒气熏得她昏死过去。待到鸡叫三更,再叫五更,她才悠悠醒转,傻子仍做着先前的横贯样子。她斜杵的半个身子定然是酥麻不觉。但有狭长的月色光秃秃地投在桌角一处,又搭了根条椅。李二娘拨开刘焕明的身子,走到门边,直撞门皮,哐哐两响却是打不开,再往内斜斜撅了门板时,便看到一条锁链在门外反锁了。李二娘到了窗边坐下,闷闷地喝过酒,搬了椅子定定地砸开漏出一线空间的两扇明暗窗。那傻子仍做着齁齁睡熟的蠢人。李二娘蹬上椅桌,倾身一攀,用力跳下,落得滚尘土面。这都在柳条梧桐叶下,光影掩映间,却突然听见院子东南角人嘶犬吠,探头望去,只见火光冲了天,夜色难为盖,即时淹没添了鱼肚白色的东面日出。李二娘趁这众人乱作一团,翻墙跳脱,潜进黎明的光色里。 沿了饮马河岸,盖为雾气所蒙,朝阳唾而不漏光。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路径歧出八九支。回首尽是,买进的风儿太撒野,搅了河面,齿齿的鳞甲、累累的堆积。李二娘体会这寒气冰身,思想昨夜委屈,堪似黄花瘦的伤心人、泪涟涟的雏儿;行一步,情恸无数,兀的不愁杀人也么哥。李二娘奔东又走西,寻不见藏身的处所,一味哭上柳梢头,恨不能当下掘个坑埋了自个。李二娘逢人便躲,折身就走,奔跑半个时辰,便花瞎了眼睛,瞅不见眼前事物。只得摸上草木林树,走了一程,绊脚倒在一家庭院里。你道这是哪家?不曾想脚下一绊,竟跌出一个断肠的铁石人儿。 刘海天闻到夜的湿水味道,忆起多年前明暗交合间的那场大火。日上一竿,破夜的大火才被浇灭。刘海天坐在残垣横壁上,望那烧着的爆响,毕毕剥剥,和抖弯的几柱青烟。整个豁了口的院落勾来一千冷气,灌湿百尺余热。这烧来的豁口,一气儿蹿了几十众人来,只是一撇,带出挨了墙的拥拥落落。面皮里压不住的笑、佯作怒骂的响,一截一截刮来。刘海天正要寻拿放火人,刘焕明突然哽哽咽咽地一路哭来,直到刘海天眼前,哀哀恸哭。刘海天喝止刘焕明,却问不出明细。刘焕明头发尽散,满面乌黑,一身的尿臊气,啼哭的间歇又拖地翻滚了身子,滚到北滚到南,滚出污七污八的破烂衣裳。刘焕明他娘手捻了佛珠,口中诵来佛号念。出了声的,老天保佑。走近了刘海天道: 那寡妇李二娘半夜的时候背着焕明逃了。 锁链那般硬,怎能逃得掉,刘海天道。 想是跳了窗逃的。刘焕明他娘道。 想来这火也是她放的,一人道,趁乱逃了去。 刘焕明他娘又是一阵诵佛之声。 别念了,整日价地叨叨叨,不见半点闲心,等我死了好给我超度不是? 刘焕明他娘住了嘴,拨开众人,转身走了。远到另一头时,一阵偏风又将她的诵经呢喃声响噼噼啪啪传来。 刘海天唤了刘焕亮命他骑马去追。 到哪儿追得? 逃去了哪儿便去哪儿追。 可她会逃去哪儿? 现今的女人都是疯的,没一个不是望城镇里头扎的,刘海天长叹一声,上个狗屁学堂。 李二娘可不曾上学堂。 哪个狗日的插嘴? 一簇人儿各自走散。 被夜晚泡坏的村子刚现出黎明的样子,一阵乌云气象。高风吹下,拂过众人脸,劈开刘家两扇大木门,摇晃晃。先是从门内出来一人,又并肩出了三人,接着出门的又是一个人,暴然之下,再涌了十数人奔出,最后踏出的是一匹枣红高马。纵身马上的刘焕亮,像是跨了百匹骏马,冲出一道缝,同了尘埃迷雾,如脱笼之鹄,望饮马镇上,望四顾苍茫的田野里冒风奔驰。 刘海天由兜里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再望了日上三竿,又放回去。他尽把袖口撸上,一步一趋地走在巷道里,脚印撒了一路。在泥水淤积的地方,刘海天沿河看到马蹄印爬上坡,并跟着弯道伸进前面河后村的林子里。他偏了蹄印,沿着一带黄泥矮墙走,过了一会儿,在泥墙渐高的方向,在明媚的阳光下,浮现出一座光秃秃的四四方方的破败院落。兀自立出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越是近了房屋越是感到加深的黑暗和潮湿。刘海天翻身进了院落,房门锁着,他走上石磨等了半个时辰被犬吠唤醒。醒来绕了院子三匝,刘海天把脸俯向水面掬水喝,倒影将他的脸弄碎了,同样碎掉的还有李二娘她爹的脸。零零碎碎凑得还原了脸,刘海天翻身坐上水缸的缸沿,看到一个湿淋淋的李二娘她爹一瘸一拐地蹲到磨上去。 它遮不住你那杆枪。李二娘她爹开了口。 是我先问了你,你那木头刺破了你的褂子。 你是说这个吗?李二娘她爹晃了晃手。 你莫动,刘海天说,你莫再动。 你的褂子,它太小,遮不住你那杆老猎枪。 你这湿淋淋的身子,莫不是灌了一身湿淋淋的酒,这真是个好处置。 夜里被人栽了桩好事。 是吗,我这夜里也被人栽了桩好事。 我瞧见刘焕亮那崽子骑了马过河。 那崽子真不懂事。 你错怪他了,他问了我个早。 你倒说说,我有没有错怪了你。 我早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昨夜的那等事与你不相干的了? 实不相干。 我定会抓了她回来。 抓回来任你处置。 任我处置? 任你处置。 这话倒错怪了,处置她的是宗族规法,不是我刘海天。 刘海天忒有兴致,灿灿的笑遮住面,捧了手做的水瓢,转向水缸,拨开水缸里的秋叶。水面映了天,团团硙硙皱了天。水底的气泡冒了出来。刘海天说,你这缸里还养了鱼。说完,一尾红鲤鱼再次吐了泡到水面爆开。刘海天喝完水,弓身捡了一块块石头对李二娘她爹说,这石头啊,会说话,你听—刘海天拿了石头一声声丢进水缸里,李二娘她爹听到了石头说,咕咚、咕咚、咕咚。刘海天突然高举大石头砸了缸。那庞大的缸,轰然,全碎了片,水也一下全豁出来。更豁出了活人出来,你猜得没错,李二娘从这碎缸漫水里浴出来,并呼了一大口气。她这湿衣服虽然瞒了整个身儿的体态,等泄了洪,倒凸了个玲珑身子。李二娘湿淋淋地对了她湿淋淋的爹说: 还真是个泼出去的水。 刘焕亮直追了几个时辰,东张西望,瞧到的全是空处,没遇见一个人。拨转马头,回到来路。没料到,远隔几里之外,已望见李二娘被吊在梧桐树下。刘焕亮早被雾气濡湿了脸,鞭马快奔,直奔到自家院落的,这树下。落鞍下马,径直来到刘海天身前,哪里拦得下。刘海天早攀下柳条,往她双腿上鞭打,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李二娘并不惨叫。缠作一缕的麻绳团团绕了几绕,硬生生捆绑了李二娘,腹背并作的腰肢左突右扭,也是挣不脱身。李二娘眼瞪了刘海天说,爹啊,你可知女儿遭受的苦楚。说罢,泪如泉涌。痴痴傻傻的刘焕明,一惊一乍,载哭载滚,口里嚷道,要抱了女人睡觉。刘海天一巴掌掴了去,说,过些日子再给你。刘焕明呜呜捂了脸望望闭眼诵念的娘亲,一个趔趄,闷倒在地。刘焕明醒来忘了先前的疼痛,抓了李二娘又是要抱了女人睡觉。刘海天拖了他到房里,又拿了斧头砍倒另一株抱圆的梧桐,再拔去了尖刺,刮平了,削滑了,粗粗糙糙做出一截圆木,抛到床上撂给他。刘焕明搂了圆木,这才呼呼大睡。刘海天看天已暮了,月儿也上了皎洁,将缚着的李二娘,掼进西面一个没窗没亮的柴房里。 有关李二娘的身体,刘焕亮是从黑夜里知晓的。当夜的刘焕亮难以入睡,李二娘望他的最后一眼扎漏了他的心,更扎沸了他的血。李二娘的目光灼烧了他的身体。夜半时,李二娘白日里的声声叹息,折磨着刘焕亮,声声叹进身体里。他醒来后才晓得那些煎熬的睡不着已是睡梦。刘焕亮再次陷进难以入睡的泥沼,他听到李二娘哭闹、甚至是笑声,眼睁睁看着李二娘脱了那件难以蔽体、血迹斑斑的破衣烂裳,赤条条压上身来。半宿纠缠过后,刘焕亮从梦中惊醒,满身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被褥。窗外月到风儿迟,腾光晃来竹外的一枝影。刘焕亮披了衣裳出门。夜深人静,星斗涨满了天。刘焕亮趁这夜色,穿过庭院,到来另一头的柴房前。刘焕亮拽上双眼,侧耳倾身,透过柴门的缝隙凑身看进去。屋内的景象惊得刘焕亮一身冷湿:一盏灯笼倒地旁,映黄了那股难觅的气息;那喘息难定的声响,颤颤儿地一声声放大。刘焕亮心中焦躁,生出悲切,欲要转身逃跑,却是半些儿也动不得。刘焕亮慌了,瞧见李二娘昂着脸,好似魂不附体两眼死肚白,盯了门外的刘焕亮。刘焕亮啊呀一声,一跤跌倒,再跤跳身,回首顿生寒颤,脚不点地地逃回榻上,蒙上汗湿的被褥,松懈不了身子。他至死都难以忘记压上李二娘的另外一张(薄纸样的)身体,另外一张脸。 痴傻的刘焕明却疯了。 至此之后,刘焕明日日抱了木头睡觉。忽一夜,三更过后五更未起,刘焕明剌剌地响了哀嚎,大如牛吼,惊落星辰犬吠。第二天清晨,刘焕明他娘七八喊声唤他不醒,掀开被褥,但见刘焕明胯下血染了棉被,刘焕明他娘惊失了血色,昏厥倒地。原来刘焕明夜里日劈了那块圆木,蠕虫一般的阴茎上,精液搅合了血肉,早已干结,散着死鱼般的腥臊臭气。待她醒来看见污秽之物,才急急慌慌,招医生过来,却已是晚了。医生的后一口气叹在前一口气上,最后叹在离开的晨光里。歇了不少时日,醒转的刘焕明睁开眼无端地嘻嘻笑咧嘴,说,日死你个小蹄子。刘焕明他娘厉声地呵斥。刘焕明又是嘻嘻笑了一截,说,日死你个小蹄子。刘焕亮望见他爹脸上,抽抽搐搐,染成赭绛颜色。再一日的傍晚,刘焕明的身体刚得了康复,甚至比过往的那些儿还矫健。但刘焕明也就此捣烂了他那根阴茎。有风,有鸟,有花,有蜜蜂,还有那转圈的蝶蛾子,刘焕明说。莫再叨咕叨了。刘焕明他娘竭力压了自己的手,不让它们抖动。刘焕亮进来时,尽力避免碰到刘海天的任何地方。 有蝶蛾子,那粉色的蝶蛾子,一二三四五— 别再数了。 他想数就让他数吧。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啥时候将她放了绑子,焕明这时候正要人照顾。 放了绑子?再跑咋整? 你就不怕他爹找上来。 他也得有那个力气。 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就不怕神明惩罚吗? 这就伤天害理了?那这天也太好伤了,这天不要也罢。 焕明不会凭白去弄劈那木头,俗话都说是,有样学样,有个哪样的格老子就有哪样的孽儿子。 儿子再孽障也是你生的,这桌上的孽儿子哪个不是你亲生的? 刘焕明他娘,似怨似怒,推开方桌,离了身子。刘焕明扒拉两口菜,吹灭灯火,说,日死你个小蹄子。直喊个不止,一遍复一遍。每一遍刘焕明的身子便拱一次。刘海天掀桌离开。刘焕明滚一滚,哇地哭了,碗碟的碎片扎出血口子。 刘焕明疯了。 李二娘的第二次逃脱,没人晓得是哪个时候。突然下的一场雨,淋湿了昨夜。雨滴儿吞并了泪珠儿,更添了一声声凄惨。李二娘破了夜,带了湿淋淋的身到一个蒙蒙亮的清晨;退一步是昨夜,进一步是黎明。这是个鸡犬不鸣白昼天,不见霞光清凉晨。游过饮马河,有一日没一日地,穿过高粱田,李二娘被高粱叶刀破了脸颊,血丝儿疼。李二娘一路寻上山后的杨树林,吸了一口带有草味儿的湿湿的空气,攒够了树叶,铺了半尺厚的一层,躺下便睡。黎明的露珠并作的潮气冻不醒她,直至马蹄声踏来,李二娘,急急慌慌,这才翻身跳起。刹那,那人马驮来一柱柱坠下的光芒飞驰,光色边沿烧着的树叶,嗤嗤响。 太行山区有一处月光岭,神话年时,天斧砍出一绺河后,劈山作两瓣,一瓣在西,唤作山西,一瓣在东,唤作山东。山东地界的这瓣月光岭,岭上的悬崖天险,唤作一险天,后世错叫了谐音,叫作一线天;也许是这岭上斧劈得崖边割天,原本唤作一线天,这等事没人做考据。一线天上有伙强人拉帮起杆,做了匪。岭上的两个匪徒,一个叫做杨坚,一个叫做王贵,因是私差下山,打马回山路上,遇到坡下这片杨树林,正是黎明时节,这人马驮来一柱柱坠下的光芒飞驰,风一吹,漫天碎光扑地飞。他两个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望见一枝树上簌簌落下枯茎败叶,又霍然掉下一人来。原来李二娘听到蹄声先是躲到树上去了。见李二娘生得明眸皓齿,秋波探媚,好不动人,他们顿起邪念,掠劫李二娘横在马背上。走不上十来步,王贵说,何不在这个地方完事罢了?杨坚说,这大道边上,恐是人烟不稀。王贵说,要是被大驾杆晓得,定然饶不过。杨坚说,除非你嘴上漏了缝,我晓得前面一处僻静地方,方便行事。王贵说,大驾杆—杨坚断然说,莫再叫了,大驾杆,大驾杆,也不过是个叫做驼龙的独眼儿。大路飞尘,马背颠荡;李二娘脸色发白,口齿若舆。行不到三五里,遇到一口水井,李二娘说,颠得头昏,想要喝口水。杨坚说,没得水喝。李二娘说,颠得这般长久的里程,早吐空了肚子,再没水喝,怕是脱水死了。杨坚说,哪来这么多废话。王贵说,死的人可不好侍弄。杨坚沉吟半晌,下马说,是老子口渴得紧,便宜了这小娘们。杨坚嘱咐王贵看紧李二娘,转身去附近村子寻水桶。当时李二娘蹲在左边,王贵立在右边的井口沿儿,李二娘不动弹。王贵转圈转三转,又来到李二娘右边。李二娘的双眼直直地勾他,王贵奔来一脚踢中李二娘,李二娘闷无声响,转头向右,王贵再转到右边,又来一脚掀开,李二娘叫一声,下去。以肩膀掀上他腿,把王贵头在下,脚在上,直撺进井里。不,不,不,你想错了,不是这般。当时李二娘蹲在左边,王贵立在右边的井沿儿,李二娘不动弹。王贵又来到李二娘右边,李二娘的双眼直直地勾他,王贵奔来一脚踢中李二娘,李二娘躲到这王贵先前的位置。王贵近身一步,又掀来一脚,踢个空。李二娘一个跳跃直翻进井里。王贵吃一惊,一个啊呀,二个不好。杨坚回来,骂一番,咒一番,走过去,转过来,命王贵拿麻绳缒了自己下井,李二娘昏昏懵懵的,气息奄奄,知觉已失了。杨坚系绳于李二娘一身,使王贵拉她上去。王贵又缒下麻绳,贯满力气,正全神拉杨坚上来。李二娘突地醒转,环抱王贵双脚,把王贵头在下,脚在上,直撺进井里。 料不到刘焕亮竟寻到这儿来。自从撞到了那夜,刘焕亮情欲牵连,日积的皮肉消瘦,塌目坎陷,早有自个的心思。刘焕亮故意拨转马头,背离饮马镇的方向去追。几个昼夜,刘焕亮在大路上,左边突突突不出,右边挡挡挡回来,懒懒惰惰地走,不知走到哪一处,落在这个大的光秃秃的地界。不曾想,竟睁眼瞧见李二娘。刘焕亮一个惊吓,跌下马来。李二娘坐在井沿边,头发都散了,淋淋漓漓一身水。 那两匹马是哪个的? 驼龙的。 驼龙是哪个? 驼龙不是哪个。 你怎的就不逃了? 我一直在逃。 你坐在地上怎能叫逃? 脚底磨穿了鞋,我将鞋儿挂肩上,坐这口儿歇会儿。 你肩上没挂鞋。 是啊,鞋儿都挂了你肩上了。 刘焕亮晓得她在揶揄他。 那是因了我兄弟玩水弄湿了鞋,我只替他挂了半日。 现今你解释了它,又做啥用? 你怎么全弄湿了身子? 这个跟你有哪个干系,李二娘又说,你不是来抓我的吗,怎不赶紧捆了我去。 你走吧。 你欢喜我? 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捆了你回了。 你说啊,你说欢喜我我便逃了走,你干啥不说? 我—我—我真个要捆了你了。 你捆啊,你过来捆啊,就这么一丈远,你到底捆是不捆?你个瓜?,李二娘怔住一个歇口,忽然口里丢出一叹气,站起身,走近他一步,又一步,说,你捆了我去吧,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就是要捆了我回去吗? 马前村一个破落人,人唤豁牙子的,专司窥探隐私,回回潜在墙头、树梢,再当街炫耀,三分实的、七分虚的,真是嘴头子胡诌,诳了真,也遭过一些打,全没深重,村人拿他逗趣玩乐,没个怜的。据豁牙子说跟上次一个熊样,李二娘又被锁进柴房。刘海天换了新锁,又搬来条条木板,一层摞一层,钉死了门窗。除去一日三餐到洞口,那柴房没一线光明。日子一天天过,到了秋叶落,天气又寒,人丁凋零,夏日的繁茂景象,如今冷冷荒废下来,正是云去风逝、凄凉满目象。刘海天本性难移,在一个月光明亮夜,生生硬拆了条木,掇开门扇,打亮一盏朱色灯,红汪汪一团亮里,李二娘胀大了肚子,怀个孽种。这事自生诽谤,言道无神,经了豁牙子的口,更是瞒不住,都道李二娘肚里是哪个的孽种。刘海天拣个肥日子,于树下落下一条软麻绳,捉准李二娘,缠绕一番,做成圈套,将她绳穿索绑地捆住,高吊树头,抽枝鞭打。刘海天手下越是严厉,李二娘越是口严,全做进的气,哼都没哼一口出的气。事关宗族,不能毁钩绳、弃规矩。伦理无乖,规矩世守。尊祖、敬宗、睦族、祭礼、阃行之道,不能任性为之,皆承乡党。刘海天不得已,因此恭请族内尊老,择日问决李二娘。 是夜落罢四更鼓,刘焕亮掀开被窝,裹个衣裳,就在门边伏着。只听呀地门开,钩月的大光亮掉进来,刘焕亮踅足踩了亮到来,敲碎锁头,挨着这个门响,进去柴房,要放了李二娘绑子。 解了它做啥? 他们就要处死了你。 我死了,不正趁了你的心吗? 我几时害你死过? 是我自个害了自个,不关你事儿。既是都抓了我回来,为啥又要放我? 抓了你只因我是儿子,放了你,今后我便做自个儿了。 你欢喜我? 这话你说过了。 你怕了? 我只想问你是哪个放了你的绑子? 这不正是你放了绑子吗? 上次的绑子是哪个放的?是不是你爹? 不,是你的— 我爹? 不,是你娘。你只是要问这个?你就不想问我肚里的种是哪个的? 反正不是我的。 你早就晓得,早晓得是哪个,我日日见了你趴在门外偷看。你怎生就不进来,像你爹那样进来,像你爹那样压过来。 别再磨蹭了。 你怕了? 这话你又是说过了。 我恨你,我不走,就是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的名义下。 看在肚里的娃面上,你快走吧。 我才不想要这孽种,我恨他,恨你一样恨他。 没人晓得刘焕亮最终说的啥,李二娘眼泪若断线之珠,里外换上刘焕亮取来的干净衣裳,踩上他的肩,翻墙跌进黑夜里。李二娘的第三次逃脱,好似一片声的炸锣响,好似三五匹马闯来,缠缠绕绕,盘桓在村子上空三日三夜没歇。刘焕亮也公然违逆刘海天,誓言不再追那李二娘。 李二娘踉踉跄跄奔了一夜,天将晓明才到饮马镇,直肠肠地穿过饮马镇,绕过省城,一路向北,望饮马镇外的新世界去。 清晨的阳光把这天从东头涂亮了西头,小径抻过去,拍散两边的荒草,李二娘一脚绊一脚地腆着肚子走,到人迹罕至处,这支小径突然断去,全被青色笼统一蒙。有人拿刀劈过了枯枝败叶,在被人开辟的新路上,她一天加一天地走,气喘的声响在枝叶间回荡。不知过了多少日月,她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落在一大块平原上,是一霎的荒烟蔓草,忽然迎面撞来一座郁郁苍苍的杂木林子。越往深处,花木越是葱茏。许多蔓草牵引一带,隐约透出烟霞一般的草木之气。呼为风,灌满了李二娘的衣裳;呵为露,趟湿了李二娘的手脚。后来转了一个弯,霍然来到林子边沿,又是大平原一块,杂鸟乱鸣乱飞,竟然阴气森森,旌旗律律。李二娘以为自己眼花,揉一揉眼皮,只见一队一队的木马,一溜儿一溜儿的,蜿蜿蜒蜒地,从北往南行军走,通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所往。这十千木马,仰着马头,翻腾四蹄,气象虽然庄严,却带有阴森肃杀的模样,意欲踏平李二娘身处的这片林子。半空里,哗喇喇一个霹雳,狂风陡起,阴云四方。十千木马合着六十四卦,乾奇坤偶,爻爻布列,如猛虎下山。动而合之,变幻万端,演化出七色来,便是寅卯青、申酉白、巳午赤、未黄赤、辰黄青、丑黄白、戌黄黑。像是斑斓大虎一般,吟啸之声不绝于耳。大风刮剌剌去往东边,十千木马,赫赫明明,一列又一列地回到先前的队形。斜斜的阳光蹴起烟尘,渐成雾霭,再生阴云。真是个木马烈烈,所向披靡,草木皆兵也。李二娘偷偷远望这样的情形,悸动不安,顾不得思考,转身奔逃,一路跑一路疼,跑丢了绣花鞋,脚丫子血淋淋。十千木马将要袭来饮马镇的谣言,一路两边地撒着欢儿来。都要死光喽,人们喧嚣辚辚。 李二娘见天色暮了,游过饮马河,回到家里。李二娘她爹将夜色关在门外,点了灯。他们的脸得到了灯光,亮起来。屋内的光亮,从门缝里敲出去一根棍子。爹,你怎的多出根手指,李二娘说。泡了水的手发出芽来,成了个六指儿,李二娘她爹说。你为啥将我嫁给那傻子,李二娘说。你跑了就莫再回来了,李二娘她爹说。本没想回来,可没了路走,我看到了成群的木马兵害怕,就回来了,李二娘说。李二娘她爹大惊,随手结草卜卦,得晋卦(坤下离上)。广而表之,晋,乃敲响战鼓之卦。纵而言之,晋,胶车木马,不利远贾。出门为患,安止得全。互坎为胶,坤为车,故曰胶车。坤为马,坎艮皆为木,故曰木马。胶车不坚,木马不动,故不利远贾。至此却得了不能出门之卦。现在木马烈烈,草木皆兵,竟成真实,实为变数,这则卦是颠倒现实,不可揣测之异象。该来的终究会来,李二娘她爹长叹一声。这可咋整?李二娘她爹又说。你为啥将我嫁给那傻子,李二娘说。河水的哗哗声和风吹树枝的呜呜声传来。孩子们闹得正凶。 十八年前李二娘她爹做劈的那件木工是刘海天的一把椅子。本是极稀松的一件,却被李二娘她爹做劈了。那日正怀了刘焕明的刘海天媳妇坐上椅子,一个撑不住,散了架,摔坏了胎儿早产。幸是保全了大人,刘焕明却生就这般痴呆模样。刘海天因此砍断了李二娘她爹的双手。 啊呀,原来这双断手是刘海天砍断的。李二娘说。 也不是,李二娘她爹说。 撞门声如刀子般刺进来,一伙人掀破了门板,锵锵嚷嚷。为首的刘海天踹倒李二娘她爹,命人乱绑了李二娘抬走。李二娘惊得口舌打结,吐不出半个字。李二娘她爹蜷着身子,瞧见豁牙子闪闪躲躲地奔到东跑到西,一个气闷,昏死过去。李二娘她爹被夜露凉醒,瞧瞧繁星点缀。人已都走了,李二娘她爹大喊一声,狗日的豁牙子。呆睁两眼,再次昏死过去。 是日,天晴日朗。广大空地,横陈纵列九九八十一方桌,八九七十二条椅,桌椅形式是四四方方不漏一缝。中央掘出丈长,丈宽,又丈深的天坑,坑底布有九九刀阵,刀尖向上,有疏有密,胡乱编排,又着暄土疏疏地埋盖了刀口儿刀头儿。刘海天远远地拥来族长,带领族内宗亲一齐来到,村上的异姓人也都簇在外围。多出的九张方桌,三三并乘,是个更大的方桌,正中一个石香炉焚烧三炷香,供奉各色瓜果。族长盥手上香,恭拜先祖,大家也都拜过。族长命人摘柳条,抽打空中,一抽神明不言,二抽妖鬼难驱,三抽人人自身。抽毕,盈虚推步,计算三九。族长年老体衰,捉字逮句:秋寒薄日,薜萝藏虺;尺寸昼夜,乍长乍短。昔浩汗青苗,今成天塍稼穑,雁驻稻粱。杵捣破千石,储作秋冬计。昊天庇佑,堪如今,对举觞。当思答报恩佑,讫天拜谢。族长言毕,声嘶力竭,再言,凡我族者,若不孝子孙玷宗辱祖者,必公同告庙出族,以白家风。然系万不得已之事,即使命限大晦,须郑重,慎经率。条开各后者,乃是。大不孝者,出。大不悌者,出。为盗贼者,出。为奴仆者,出。为优伶者,出。为皂录者,出。妻女淫乱不制者,出。盗卖祭产者,出。盗卖荫树坟石者,出。语毕,族长回身坐下,主簿端坐在侧,案前摆着纸砚炭墨,签筒一个,大红朱笔一支。背后擂鼓三响,刘海天命人带来李二娘,解开绳索。李二娘挣着血迹缠身的体魄,高昂头颅。你这话可当的真吗?主簿说。句句属实,李二娘说完,泫然流涕。主簿勾眼问族长,族长翻白眼儿抬高手。但见二人架来刘焕亮到天坑边沿。众人张着嘴,勾着眼。刘焕亮褪衣脱鞋,面皮抖几抖,赤身跳进天坑。昏气翻腾的黄尘雾埃埋了人体。刘焕亮出坑时,毫发无伤。刘焕亮头也不回,劈开一条人缝,恨恨离去。至此,跳天坑、下刀山的血祭已证明刘焕亮的清白。你还有啥话说?主簿问。天网恢恢,举头神明,李二娘说。说罢,引颈受戮。且慢,只听众人里走出一人。你猜是谁?这人年迈有度,是村里一个穷户子,叫作刘伯的。他手持一个大碗口,说,吃了这碗水再走不迟,免去黄泉路上口渴。李二娘喝罢清水,摔碎碗,眼口噙泪。刘海天斥之。刘焕明癫癫狂狂,扑的一刀,斩落了空气。刘海天面色愠怒,大呼“木头”,刘焕明听了,无根的胯下一颤,校准了皎白的后颈,手起刀儿落。正如原始所言,寡妇李二娘被丈夫斩落了头。那日,万里之遥的十千木马,正往饮马镇来。身怀六甲的李二娘豁然头已落,肉身泼了这一滩,头颅滚三滚,泪珠砸碎黄坯土;血淋淋落了地的头颅道:真是个“离头不李身,离身不李头”。错了错了,刘海天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错了错了,刘焕亮学话刘海天道,你应说“刘头不留身,刘身不留头”。寡妇李二娘不姓李,活着的丈夫倒姓刘,正所谓丈夫手起金卯刀,落地无姓木子头。胆壮的两人拔了天坑的刀山,匆匆埋了李二娘的尸身在天坑。众人团团打转的脚步终是抵不住望入眼中的惊悸,个呀个地惶步窜逃。而十千木马将要袭来饮马镇的谣言,却还在路上。正所谓,人死为鬼,马死为木。木马者,汲古作秣;得全者,汲古作不危。 刘海天家大门紧闭,门根两角各称有二两朱砂。门框上写有“落红”二字的残损春联飘落于地。一阵风来,把墙根栽种的牡丹花,飘飘荡荡,吹下整个红来,满地满脚满月皆做了红。刘焕亮翻墙而出,踩了满脚红,一头闷,一头奔,奔到天坑边沿,枝条繁杂,脚印横横斜斜狼藉一地。他找了几处软脚地方,掘出沟壕,刨出几方暄土才见坑底,扒出李二娘的无头尸身,软软地搁在树下倚着。又转身收拾新土,填埋撂进,细细铺做先前的样子。他扛着尸身走在光秃秃的河岸旁,将随意的石块踢进河水里。离开马前村,到了河后村。拐过一道弯,他沿墙走进破落的院子,双门打开,月光敞亮来。屋内的黑暗过于用力了,瞧不见轮廓。刘焕亮放下尸身,拣块空地躺下,一着地儿便合眼长眠。等来人进屋绊了一跤,点灯四望,火烛照明烈货,李二娘她爹顾不上惊吓,忙忙抱了尸身在床,更多嚎哭。哭声渐强时,李二娘她爹迷迷蒙蒙忆起,李二娘十岁那年,饮马镇来了个跛脚方士,晓得些命数,正撞上李二娘玩花耍水,涎着脸吃了李二娘家三天食,对李二娘她爹说,天为鬼,云为魂,地为腐败万物身,得木为灵。第四天为李二娘占下五言四句,飘然远走,那谶言是: 离头不李身, 离身不李头。 刀砍没福人, 焚作一缕烟。 李二娘她爹,当时懵懂不明,现今却猜出个八九分。李二娘她爹却不晓得,那剩下的一二分才是李二娘的真实命数,这乃后话。 刘焕亮睡得醉了,被哭声惊到,醺醺醒来,道: 我扒拉半夜,也没找到头,只能掀了这个来藏给你。你拣些时日,打副棺材,再寻个地界好生葬了吧。 李二娘她爹为李二娘换了身洗净的衣裳,对着无头尸身说话。黄澄澄的刘焕亮在一旁侍立。李二娘她爹声嘶喑哑,状若枯槁。 刘焕亮说: 你说啥? 李二娘她爹不理,对李二娘叙述由来。 李二娘她爹早年雁荡四方。在山西地方曾为一方团长做棺木。棺木为病恹恹的太爷作冲喜用。那棺木的材质,是少见的金丝楠木,做好后李二娘她爹忍不住私藏了两块角料。团长有一夫人,姿容端庄,丹雘显布,是个极文雅的人。为棺木上漆的那夜,正撞见夫人腹鼓来探,李二娘她爹喝了酒,邪欲缠绵,昏昏聩聩,竟然醉倒,胡乱纠缠夫人的身。直到被守门兵士踹翻了几个儿,才罢休。第二天,李二娘她爹惴惴不安,却也是一日无事。到个月钩夜,夫人产下一婴,李二娘她爹被人带到产房。团长屏去左右,当了李二娘她爹面一枪命中夫人心门,殷血慑人。团长的面色停顿了较长的时间不改,说,被他人碰过,便不是了我的女人。李二娘她爹缩作一团。团长问他,你是哪个手碰的?李二娘她爹说,左个,不不不,是右个。团长说,左个还是右个?李二娘她爹说,都不是。说毕倒地不醒,手脚身躯入了梦。醒来已被人砍断双手,抛弃荒野。李二娘她爹的牙齿咬了唇,扯一个缝的条布,绑扎了伤,这伤上的鲜艳,使这广大四野丢失了色彩。这越是没了色彩的天地,越是成了色彩的一部分。当夜李二娘她爹偷了个婴孩远逃异乡,落脚饮马镇。那婴孩便是李二娘,没人晓得李二娘是李二娘她爹的女儿还是团长的女儿。只晓得团长他爹,现如今仍养着天年。李二娘她爹打的那副棺木,却盛殓了夫人的不洁身。那团长名唤张钫,民国年时,向袁氏总统荐举刘镇华做了镇嵩军总司令。 我这双断手不是刘海天砍断的,刘海天砍断的只是双木制的假手,而现今这双泡了水的楠木却又长了六指儿。 李二娘死后,刘焕亮请来族长主持,主簿点墨,与刘海天裁家割地。刘焕亮三拜九叩于庭内,礼貌割袍,恩施乃绝。后小桌排宴,权作散场,这才勉力攒得三分田产。由此,刘焕亮已不似先前的单薄时候,一人在家闲暇,过亨通日子。 次年的年头,被饥荒做了推延,迟迟未到。自大江以北,战祸不断,连连荒寒,更见迭迭浸淫的霏雨、逐逐覆盖的飞蝗,稼禾伤死,正是撞了凶荒之年。着是五谷大贵,横野漂尸,骨血分离。饥馑时日长了,树皮草根吃光,尽是鸠形鹄面之流。饮马镇饿死不少人。刘焕亮兜头撞上旧路,找到刘海天。刘焕明蓬着头,伏在地上捡弹珠,听见门响,张皇皇开了门。见了刘焕亮,喧哗嚷嚷。刘海天做了个圈儿哄了刘焕明走,请刘焕亮坐下,甚是生疏。刘海天这些时日在别个地方掏虚了身子,黄着脸儿,咳嗽拐跑了说话声。刘焕亮直言了一句,建议将囤积的余粮低价出售,以赈饥民。刘海天沉吟半晌,欣欣然应承,但先要开了你的仓房。遂取来笔墨,签了协议。晃三过五后,刘焕亮积存的谷子低价卖光。到次日,饮马镇的贫户们,据了这协议往刘海天家买谷子。刘海天却变了卦,仍是原价卖出。领头者刘伯,平日里好强,争辩了三四番,却僵持不下。刘伯按不下怒气,抢先跳上仓板,领了大怒的饥民抢了所需谷粱,留下应付低价的钱财。刘海天竟似夏日的清塘,并无忿气。再一天的晌午,刘海天却失了踪。你晓得他去了哪儿?没人晓得。一日风里言、一日风里语,闻得人说,刘海天去了省城同军队签了份灾荒年间剿匪的协议。匪酋正是刘焕亮,匪众乃是先前所有低价强买了刘海天家谷粱的贫苦儿。大军压境之际,夜月不开。刘焕亮正歇在床头,忽听破门声,进来之人却是刘伯,透给了刘焕亮风声。这消息蛰了夜,也惊了亮,刘焕亮连夜跳窗,仓促知会了一班睡梦中的贫苦儿,逃往山林。而那些没来及通晓的苦儿们,真遭了苦的殃,不少人披了土匪的名义被剿杀。那路路无走的人们,不得已做了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舟的行货子,入了刘焕亮的杆子,誓言不怕污了五脏七窍干这营生。刘焕亮纵是没拉个旗杆,也正式获了颇有势力的大驾杆的声名。 荒年伊始,刘焕亮还是刘焕亮的时节,拣个星稀月朗夜,将炭火盖灭,担上一石谷粱,把门房锁好,出去大门外,背风而行。随着夜里这些灰灰白白的破绽,行上半里道,拐成一个弯,望见被夜晚剐平的河后村。进了正卧的破落院子破落门,李二娘她爹正在床上歇息。刘焕亮点亮灯,对着李二娘的尸身,纵使有万句千言,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怔怔地望着。刘焕亮走后,李二娘她爹起身捻了灯芯,使光亮得更厚些。取了一瓢水饮,从棺椁里轻轻掂量了一个团团圆圆的木头来。 人唤豁牙子的,爬下树来,一个接一个地蹑步,跟了刘焕亮到李二娘家。刘焕亮离开后,李二娘她爹拧厚的亮,从窗口传来,偏转了夜的覆盖,不但使伏在窗口偷看的豁牙子,不再那么晦涩,更使这夜又显出太实。透过寡淡的灯,他看清李二娘她爹的面色,和棺椁里李二娘的标志玲珑身。豁牙子眯了眼,看那双活灵灵的楠木手,拿锛子一楔一楔地撅木屑。走走停停的锛子,赫剋、赫剋、赫剋,始终没那么快的音量。那圆滚滚的木头逐渐浮现形貌时,豁牙子几乎叫出声。他看到的是李二娘栩栩的面貌,这却是一件木制的李二娘的头颅。豁牙子撤身倒退,撞到一个强壮身。豁牙子被人掀翻在地,听到一声低喝,滚个蛋。 落魄坠井者,杨坚,爬出井口的边沿儿,浸到一身湿淋淋的怒气。回到一线天,每个下岭的日子不免往饮马镇转一圈。这天因着了马前村的热闹,杨坚眼见李二娘被砍了头,当夜寻到李二娘他爹的院落,正撞上豁牙子瞧见屋内的光亮,便做了螳螂背后的黄雀儿。杨坚撂翻豁牙子,一个低喝,滚个蛋。豁牙子大惊,就地滚了几滚,起身逃了。杨坚再瞧这窗户的漏子里,李二娘他爹正念了四句七言诗给李二娘的木子头,杨坚沉身细听,耳朵里只是囫囵一声,拢不到半个字。这李二娘的木子头活泛了眼珠,突然,四下里嘣出风来,烛火摇摇撼撼,熄了明。李二娘他爹开门喊出大个声,是哪个?杨坚一个翻身,跳出墙外,尘气扑打人。杨坚蹿进天将拂晓的鱼肚白里,湿漉漉的气洇透了身。 阴本·生篇 刘焕亮夜夜都会在梦里交合李二娘。这些个夜夜都因钩月辰星的力度稀释了夜的成效,从而梦境也回回被破掉,刘焕亮辗转翻身,再次睡去。李二娘携着朝阳和白气,站在门边,刘焕亮叨叨念着她的名字。刘焕亮睡来跟上李二娘,步步踱向东方去。李二娘的身形愈来愈红,那红也愈来愈浓。刘焕亮始终瞧不见红气笼身的李二娘,好似目光里对晚霞的光彩做的抗拒。等刘焕亮醒来,天也亮了。那烟云缭绕的梦,草木纠缠的梦,一竿捣破,徒留疲乏身子。每夜惊醒,刘焕亮都喘作呼吸的肥气,气量深浅,汗涔涔的。刘焕亮蓦然醒来,凉露折了光线。开天岭上的广地若躺斧,一泄如流。 神话年时,北地大平原处,邻接亢旱之鬼。天斧自西往东一劈带下,砍出一绺的黄河入海,河畔以左,唤作河北,河畔以右,唤作河南。那天斧自劈山砍水后,力道尽毁,遗在太行、黄河以及山东、河南十交的地界。这斧头本有开天力,因错用了材气,日陷年深,锈钝腐蚀,本可拟成天斧山的,却经了折转化作开天岭。 刘焕亮早凉了当时意气,步步维艰,夜夜叹息。 刘焕亮领了众人兄弟盘在开天岭。因他们仓促趟绺子起杆子,尚不具规模,更没个攻坚守城的料子,溃败似剪刀绞透的布头子,时时受到政府军的凶恶气,愁煞了一腔的悲苦气。更有一个个人儿横死在荒原漫露里。刘焕亮从梦中蓦然醒来,凉露折了光线。开天岭上的广地若躺斧,一泻如流。刘焕亮昨夜未眠前,夜露塌了零碎草,猝不及防,唤个曾三番五次做过匪帮的年长者刘伯来。当头倒挂的月梢儿洒满地。 今晚上又得这星月漏进来。 你知道,我们今儿又多了条没命的。 这条没命的,早晚搁到我们这拨愣头上。 我有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是个啥法子? 也没啥。 真够戗,你倒是漏出你的嘴来。 我打算要走。 你走?方圆都没你我下脚的分寸地儿。 我要到山上去。 你莫再睡觉撒癔症,不睡喷胡话,这就是在山上。 我说的是毗邻的那座山。 一线天?那山更上不得。 又不找他们拼命,现如今,我们要是亡了唇,他们可早晚寒了齿。 上不得,上不得,不是因了那一线天的险,是因那独眼儿驼龙的险,这可是条毒龙。 一线天上的独眼儿驼龙,一双杀人的健全眼睛,勾勒个狂样子。许是因他瞧人时老闭了一只眼盯得你颤巍巍,更许是因他手里老攥着一只玻璃弹珠子,所以人唤独眼儿,没人晓得是哪个缘由。驼龙幼时,正五岁,见一个肩担的货郎儿,摊子上有这么一颗玻璃弹珠子。驼龙没钱买它,尽拿在手心里把玩,依依不割舍。正所谓多一计上心来,偷了珠子来。货郎儿发现失个珠子,讨驼龙索要。驼龙好不胆大,拽了他搜查自个,好歹搜不到。驼龙眉眼跳动,反咒咒咧咧骂了货郎一番。驼龙离开摊子,拐进巷子,追上一个更小的娃,将娃的褂子掀开,掏出弹珠子,归到自己手里。原来驼龙先前趁货郎不在意,只轻轻一拨,弹珠子则进了这个娃子的衣兜里,再一个叱之,两个推手,撵走了他。没人晓得这故事的源头,更没哪个嫌命长的验证真假。 次夜将明,日头尚未出没时,长者刘伯唤醒刘焕亮,下来岭头。蹚一片树林,新落叶旧落叶,躞躞声响;枝条缝里,哐哐当当,抖搂掉拂晓的飕飕风儿。东处的罩头天,虽埋伏了太阳轱辘,却是蒸蒸的笼头,迸霞一般,若彩凤金牛,怒放一个飘摇红。昨夜血战的腥臭气和死尸的污秽气,挂上林木枝头,做个浓艳欲滴、噙口还羞泪,终是从这草莽藤条里滴落出啪嗒啪嗒声,惊散了叮咛的蚊蝇。一发发穿透胸膛或头颅的子弹,钉在树干里。转向北边的小道,一片坦途,东边一条路,西边一条路;西边山石东边虬翠。正面当头的脚下,河水泛出粼粼碎碎光。石滩硌破了滔滔河水,打出个旋儿,浪花打了个祸患的结儿,碎碎啐了一口。这汤汤水水,正映得波光潋滟。他们泅渡这河,到水深处埋了胸口,蹿到下颚。更深的河水充分地灌埋头顶。出了水,踩折一通芦苇荡,松软的滩泥一步再一步地吃掉一脚又一脚,到了结实的地面,踏上石头,这结实才慷慨得令人意外,算是到了岸边。岸上的杂花草树密密层层,寻个路径,上到半山是个败坏的草顶凉亭,以亭子为点,折转到山的另一面,四面全是各色石块,许多牵藤异草把垒垒砌砌的一圈墙悉皆遮住。一块秃就的大山石头,补平了陡峭,风也不透。在山石后面静待了一炷香时候,刘伯向天连吹三哨婉转布谷叫,那边回了三哨转婉布谷鸣。刘伯一个起身,刘焕亮紧随了站起,簌簌响。只听一回那头问这头答。 问:你老哥从哪个来? 答:我兄弟从来的地界来。 问:是水道来,还是旱道来? 答:水旱两道来。 问:水道见了多少滩,旱道见了多少山? 答:波浪滔滔不见滩,雾气腾腾不见山。 问:请问阁下,我祖在山有多重,不知宽阔有几远,左顾右眄何景致?算得清来真光棍,一字错误也不成。 答:手持算盘算我山,算清我山把账还。我祖在山重有二斤十三两五钱四分九厘八毫不差分,三百三十六丈高,七百二十里路宽。上有一座宛子城,前有金沙滩,后有鸭嘴湖。左有梭罗树,右有荷花池;梭罗树内有光棍,荷花池内三教加九流,菱子、莲子、九节子。单人桥上我走过,观音栽竹桥边藏。左栽杨柳右栽竹,关公栽的仁义树。我算我山已完了,免得仁兄扯皮绊。 问:你老哥身上带的啥? 答:我兄弟带的三支炉内香和五百个大头圆。富有可能来找你,莫待富有的走了。 刘伯说时,提手带面翘了指头,点向问者身后葱葱茏茏的装扮。 二人进来关隘,那鸟儿愈叫愈近身。一帮子人从里头现出一溜儿来,他们挂着刀、鸟铳或猎枪,头戴遮皮子帽,面上涂得黑一搭白一搭,有十数人。关隘里方才瞧得见藤蔓下的墙体,活像一丛密林。继续往上,才有润物的石阶,青苔遍布脚下。更陡峭处,隐有淙淙之声,水流飞下,奔泻十丈,漫然无际。这次第,棵棵树后打出一面青旗,便是藏在水后的第二道关隘。又是一问一答的二回目。 问:你老哥往哪个去? 答:我兄弟往去的地界去。 问:可有公文牌位? 答:左手为票,右手为牌,合掌为印,良心为凭,口号为令。 问:有何为证? 答:有诗为证。诗为:五祖赐我天下同,文凭藏在我心中,位台若问根源事,三八二一共一宗。 问:你老哥为啥拜谒老捕手? 答:我兄弟有三支炉内香和五百个大头圆要送他。 过了第二关隘,刘伯与了刘焕亮走出百步,又攀了几个路径,一边悬崖倚空,蓄满霜露撷雾气,一边层峦叠嶂,为大木浓影所吞,狰狞似鬼,森然欲搏人。跳左一转,再后退两步,拨开的枝叶间裂开一个狭缝,便是得到拓开的大平冈子一派,三五百丈。三关雄壮,两边是团团石砌的屋子,正门大开,犹若张了吮血的狮子大口,只待吃人。冒昧进了光明大厅子,抬头撞面的是梁栋高控。堂前地下两溜十六张木交椅子,正团团围在中央,中央坐上威威仪仪的强人,睁开掣电的双瞳,舒开身子,张了铁爪。 不待说话,刘伯先是上前一步,三叩心门,翻掌冲外,再翻个手筋斗拱了拱说: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跨马过山东,胯下一匹黄骠马,五湖四海访仁兄。敬德曾把白袍访,孙权自出访周郎。天上英雄访英雄,地上豪杰访豪杰,唯有兄弟无处访,今日幸得遇仁兄。义兄之恩无处寻,衷心钦服喜不胜。只是兄弟交结不到,过门不清,尚望海涵海涵。 这一通结交诗,刘伯喊得不卑不亢,铿锵顿挫,甚是亮堂。即使来者凶恶满怀,闻者听罢,也不免增了三分敬意。 在座的或排站的,挺了腰杆,仰了脸儿,得意情怀大开,都是些个虎豹豺狼相。你想,哪个敢出个呼气的声儿?但听天顶地底冒出肃肃声韵,不是钟鸣,不是鼓瑟,不是人噪,是偌大的空间自个儿的回转自响。那个首座的脸膛却很是熟悉,刘焕亮多个思忖的心眼,才记起,前情里从李二娘口里听到的“驼龙”二字,字面上的形象不偏不倚地,竟印证了这脸膛的面貌。等不及细想,首座“驼龙”已低声缓气地说道:你们上我岗子来有啥事? 送福来的,刘伯说。 你是个胆小的还是做主的?驼龙说。 刘伯哈哈哈大笑三声,一个闪身,露出身后的刘焕亮,说,不是个胆小的。刘伯这话说的甚有来头,因他没说是个做主的,而驼龙也不是个省事人,这话头两方都听得明白。 福在哪里? 福在祸里藏,刘伯说,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祸里却是难有福。 原来是这样胆小的,我们真不如回的好。 你莫不是疯了吧,这当口,你是回不得了。驼龙是个深水货,此时竟无怒意。 说的是,我们回不得,但你们也下不得山。 这山是我劈,想回便能回。 山下的祸事军团围了这好几月,他们散不了,谁都下不了这太行一脉山。刘伯说着,横手一指,往山下。 说到底,原来是搬救兵的,口气里倒像我们亏欠了一般。 大驾杆说的是,我的话太多了,你来说。刘伯收了强硬,自行软下半截,做了个张弛有度。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刘伯并不上当,没做声。 也许,有人能给你个一膀子的力。 是的,也许。 可那人为啥要这么做呢? 也许,之后他会得到另一膀子的力。 说得好。 敢问大驾杆,能助多少个膀子力呢? 你有多少个膀子力呢? 不多不少,三百杆。 能得了多少个膀子力,我便能助你多少个膀子力。 足够了。 三日后再会。 不,并肩子,三日后你会的是我这左膀子。 商事已定,堂上的风邪之气渐渐散了,刘伯汗浸的身子也渐渐冷了,略略欠身,找个性急的话,匆匆告退。待他们下山远去,驼龙压压衣裳。 你倒是说说,驼龙斜倚扶手处冲左膀的二驾杆说,这个人是他们的大驾杆吗? 显而易见。 那他身后的年轻人呢? 走卒而已。 不,驼龙道,他们的大驾杆是你。 一线天边折白云,一边是空,一边是实。实的这边,山石嵬嵬、黍稷薿薿。刘伯一路跋涉,喘气如风,血迹破了荆棘刺,洒落一路殷红如花开。下了太行山脉,刘伯扎进山林和田野。 天刚刚漏个亮,便是冒个泡的太阳,像是寂静里吭了一声气儿。一望无涯的罂粟花绊住了风儿,摇摇地倒伏,这竖竖竖竖的都一倒,倒出平平的一横来。刘伯心下忖度,骂个混账话,趁夜色逃离的时候,所有人还在睡大觉呢。刘伯不知道要去哪儿,没了立足的地儿,在悲在叹。刘伯的身体阵阵发寒,东倒西歪地走,黄不棱登的脸,滚下泪来,湿了血色。刘伯由雾气里冒出来,已身在饮马镇了,远方的群山早被抛在身后。太阳当啷一声,全豁出来时,刘伯遇着了豁牙子。豁牙子喃喃地说着疯话,远远瞧见刘伯,一把拽了他,你怎生又跑回来,不怕死吗?豁牙子冷不防听到刘伯的哭诉,恐他讹传,遂备问详细。豁牙子日后全凭了这个信口说,却没个人听。豁牙子不死心,专又逮个街边熙攘的时机,一个莽撞,扯住刘海天,详加备述,期望得个打赏。哪晓得,刘海天野马性情,踹翻他的身,倏忽间没了踪影。豁牙子自那夜被杨坚吓破胆,逢人便说李二娘的木子头,却无人信他。都道是饥饿饿昏了他的头。由此,豁牙子早失了往日的风采,蓬头乱衣,拽了多少个随意人,再拽一个刘海天,说的全是刘伯的那番话。豁牙子说,刘伯说,刘焕亮率了驼龙援后的队伍,一夜击溃政府军。回了一线天后,驼龙大喜,唤了众喽罗,摆上大桌筵席三昼夜。然而,酒性炽热,触了暴烈性情,第三天的笼统夜,一线天的二驾杆酒醉试枪,膛线走火误杀了刘焕亮。刘焕亮的脑壳迸出的脑浆,惊昏了近旁的三四人。众人脸上的酒红全做了火热,没一个出声的。驼龙立时酒醒大半,也不愧身怀了大驾杆的气魄,竟不顾什么忌讳,一枪崩透了二驾杆的心门,顺了那子弹的洞口,一望望到酒坛子倒流血。解了一场危机。刘焕亮的死去,有人说是驼龙授的意。而豁牙子被刘海天踹翻不久,豁牙子又听说,是刘海天花钱买通了一线天。没人晓得哪个真假。但在刘焕亮九岁那年,那跛脚方士撞上李二娘前先撞上了刘焕亮,同样为刘焕亮占下五言四句,这事儿也只刘海天晓得,那谶言是: 刘头不留身, 刘身不留头。 枪杀短命鬼, 火烧七尺人。 你说稀罕不稀罕,刘伯说。我眼见的才是稀罕事呢,豁牙子说。哪个稀罕事?原来刘伯还不晓得李二娘的这一回。而豁牙子自那夜被杨坚吓破胆,逢人便说李二娘的木子头,却无人信他。都道是饥饿饿昏了他的头。言罢木子头,豁牙子又说,也许你应把刘焕亮的死跟她说。说与哪个?刘伯问。李二娘,豁牙子说。刘伯哪里信他,转身欲走。豁牙子一个扯身,问他,你这是往哪个去?刘伯问,你又是从哪个来?豁牙子说,李二娘家来。刘伯说,你从哪个来我便往哪个去。 自此堪堪的年月,不少人言语里见到鲜活的李二娘,吓劈了饮马镇,都道是见了鬼,三四个夜晚不出门。豁牙子偏偏改了先前落拓神情,话声也亮堂堂光彩照人。活生生的李二娘,不但活在豁牙子的口里,更在饮马镇众人的口里生鲜活泛起来。再待几日,众人口里的李二娘,身后又跟随了刘伯,二人骑上黄骠马,一前一后,或纵横乡邻,或相逐奔驰,驱往大落红的太阳方向。渐渐地,这两个人马的趋势弱了,融进盛开的光气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即使没活在流言里,刘伯也是不曾死的,而李二娘确实活转来。刘伯骑了黄骠马领了李二娘逃出众人的蜚短流长,一跃来到现实世界,跨过山林田野,到那太行山脉,上了一线天。 李二娘的到来,轰动了一线天新投的人马。更惊了驼龙座下的一个人。你道是哪个?便是逃出井口的,回了一线天,禀了王贵意外坠井身死的,兼又窥探到李二娘生生活转的杨坚。杨坚心下惶悚,表情不似往日。见了李二娘的新生面貌,仔细端详,竟也瞧不见面皮上的木质信息。这一来,原本的安然样子正式走了样,由死到生逆转的恐惧竟被她天生的貌美盖过了。杨坚骇然不已,心头乱抖,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这抵死不肯相信的思想,倒先怕了三分。首座的驼龙,却是一阵大笑,置李二娘不见,说: 你果真不怕死吗? 我为大驾杆寻人去了,刘伯说。 你寻的人在哪儿? 我便是他寻的人,李二娘说。 你又是哪个? 我是刘焕亮的女人。 众人哗然。 当了众人面,驼龙更要现出自个儿的气派,再排了三十六桌小筵席,是以抚慰李二娘。这三十六桌小筵席,沿袭我祖在山,不似先前的大狂宴,是三十六座小统领在座排宴,即使人数凋零的时节,小统领人数青黄不接,也不得撤座或充数,均以虚设的座位空出。众人一齐进了后堂,中间是个长长的条桌,驼龙拣首座坐了,十六座小统领劈成两列各自坐下。李二娘因是宾客,又因了刘焕亮的缘由,持二驾杆待遇,傍了首座坐下。刘伯则远远离了李二娘排在末处的尾座。剩了二十个虚设的座位,余人皆不敢坐,立在旁边伺候。众人排排座坐好,驼龙说,把烫的好酒拿来。杨坚满满斟了个个的酒杯,便又立在驼龙身后。酒过三巡,驼龙乜乜地斜着眼乱晃: 你来这干啥? 来看刘焕亮。 按规矩,呛了一团火烧了,你见不着了。 李二娘身形一颤,此时心里,棉花一般,软软团团,竟说不上什么味儿。眼口儿生生含着泪花儿不落,说,生死了不能见,如今死生了又不能见,真是可怜天不见。 你像是有不少的苦要说,说吧,来我这到底是要干啥? 我想留了这山上,守着刘焕亮。 我这一线天可不是哪个想来便能来的。 我不是个拿腔作势的人,更不会转弯子,我晓得你认得我,我也曾听过大驾杆的名号,李二娘黄着脸儿,侧身问了杨坚,你道是不是? 杨坚只作不理。 我也曾听过李二娘的名号,驼龙也转首去问杨坚,你道是不是? 大驾杆说得是,杨坚诺诺说完,一角度一角度地,慢慢旋了身,关闭房门。刘伯定定地瞧见杨坚小心关了门,并拿门杠闩好,竟做得寂然无声。回来时重又立在驼龙身后,挺立如峰。 刘伯起身说,我出去撒个尿。 你坐好,驼龙一个指头指了他。 刘伯一惊,懵了大脑,一面乖乖坐好,一面低了头,面色如土。 你晓得乔日成吧?驼龙说。 耍花枪的?李二娘说。 耍花枪的,有一次他拿枪抵住我的头,想要了我的命。 花枪是啥? 花枪不是啥,耍花枪却是诳人的。 后来呢? 后来?你这不是跟一个好好的驼龙耍花枪吗? 我没耍花枪。 你说你是刘焕亮的老婆? 我没说我是他老婆,我是他女人。 看,驼龙冲了刘伯说,这就是耍花枪。 我是刘焕亮的女人,不是他老婆,不管哪个杀了他,我都会找到他,更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我知道是哪个。 那么你认为是我干的了? 我没这么说。 我看你的样子比你这么说了还要认定呐,但无论咋样,我都没杀过刘焕亮,相反,倒是我替他报了仇呐,你要晓得这一点。 刘伯又起身说,我去找点鸡蛋。 这里有鸡蛋,驼龙一个勾手,现出玻璃球来,用不着你劳什子,驼龙说,要不要再给你搞只鸡来? 驼龙把玩着玻璃球说,提起鸡蛋,那咱就说说,其实鸡蛋这个东西吧,并不是每个都能孵出鸡来,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圆。驼龙接着凑近李二娘说,听说你已死过一回了?杨坚,你说呢? 是的,大驾杆。杨坚说。 那我想看看你再死一次会是啥样。 说时迟,那时快,刘伯身后两人刚要摁住刘伯身子,刘伯忽地虚影一晃,再腰身一弯,钻出他们能够辖制的地界了。两人大怒,一左一右全抢身飞来,刘伯先是两个拳头朝他们面门上一击,再左脚踢中一人小腹,那人稍有弓背,便让刘伯双手摁倒在地。刘伯一个鹄儿腿,一踅,踅身过来,右脚早已飞起,踢中另一人额头,那人再一个碰撞,脑壳崩在墙壁上,倒地未醒。刘伯再追一步,踏空儿时,只听一声枪响,子弹贯穿了胸口,可怜刘伯虽是勇武,却被驼龙一枪毙命。血色染了酒烧红。 不要。 李二娘的大喊,却已是迟了。 驼龙拈了粒葡萄到手里,说,这葡萄啊是酸的。 此时此刻,只见杨坚袖出一刀,贯注全身的气力,插进驼龙的后脑,刀尖从驼龙的一只眼睛里掼出来,正瞎了一只眼睛。而这被刀尖戳掉的眼珠子,更比驼龙的话音早先落了地。可恨又可怜,一代枭雄的死后身,倒真成了独眼儿的驼龙。 杨坚接来驼龙失了手的那粒葡萄吃进嘴里,说,吃到嘴的葡萄才是酸的。 杨坚将驼龙的死人身只一拨,那身子似走珠一般滚下桌,首座的桌前空出一个大字来,这突然掏出的空地,仿佛带有威严色彩的一场久违的等待。杨坚整整衣冠,像刚开了个玩笑,并蕴含了不笑的企图,冲吓得一阵发愣的众人一呼。遭到阻力前,杨坚的速度已然解决了冲突。众人尚蒙昧时,只见他斜出左脚,半侧身体前倾,做骑马站桩式样,拱手作揖,右外左里,行个驾杆礼,迎了李二娘上首座,拜李二娘为大驾杆。 啥?你只晓得,刘伯死得冤。但也没哪个埋怨杨坚下手迟了,单凭驼龙久经疆场的凶悍与多疑,没了刘伯的死,也换不回捅了驼龙的这个血窟窿。 李二娘拣了块旺地,好生安葬了刘伯。李二娘跪拜不起,身子寒了半截,伤心透里想到刘焕亮生无立足之地,死又无葬身之所,面色悲痛。前有生死相离,今又死生相隔,李二娘思至此,伏在刘伯坟前,忆了刘焕亮的死前身死后魂,没人敢来解劝。三日三夜后,才起身回山,李二娘也就此启了趟将生涯。 草莽的匪帮也晓得吃食,靠哪个吃?便是抢劫和绑票。豫西刀客多不抢,嫌恶那勾当没文化,更会遭行家里手的鄙夷。刀客们靠的是绑票,这绑票又条缕细分:送了帖传给富户勒索者,叫个“飞票”;绑了人质索要赎金者,叫个“肉票”,绑了黄花闺女者,叫个“快票”。为啥这黄花闺女不叫肉票叫快票嘞?只因这姑娘被绑上山,过夜便招险,定了婚姻的,未过门的婆家定要悔婚。往往这边刚上山,那边焉肯耽搁,脚跟脚儿的赎金也就到了,因此叫个快票。但这快票的人家也有不大利索去赎,没个准落了空,所以这快票难有人做—只因吃了力难讨好彩头。而李二娘因是个女流,做这个,得了先天优势。有一便有三,三之后是个没数的。这会子李二娘往山下撵出了快骠三五匹,归来时那个一声不敢言语的,便是多出来的富家闺女,一顶糟糟的头发如杂草,一弯雪白的膀子洇出红,眼圈就着抽噎冒泪花儿。李二娘每每或喜或怒,都为变了法子哄她们,也不瞒真心真意,亲热有度。若是隔夜的,好床好褥好吃好招待,并亲自拎了双枪放哨把门看。倘使哪个没长眼的敢耍横要强,李二娘的枪子也会跟了混账没长眼,真不含糊。有次一个刀客鸡巴子不稳,趁李二娘的歇空溜进来,脚跟刚落地,李二娘扑地甩一枪,头骨儿粉碎了。抬了死人出去,暴尸三日,以儆效尤。有了这好声名,快票的人家莫不诚心交了赎金,并对李二娘道个千恩万谢—你莫怪,那年岁都道这么怪,要不咋个说趟将们都是怪物嘞? 李二娘绑快票屡屡得逞,无一不成,威名乍得又乍涨,脱了速度的限制,以涵盖的样子出了豫西,跑到山东地界。因这营生是她独一份,愈做也愈大。李二娘命里该绝,没绝;生不该兴,兴了。气势盛了,威望猛了,矛头朴刀也换了杆杆枪,闪闪的旗帜猎猎响,惹得四方刀客好歹要入伙。 李二娘的盛气渐涨,却从未敢忘要雪了前仇,整装人马的头一件事,便是要攻下饮马镇的刘海天。这天深夜,月上柳梢头,李二娘呼呼睡了,人马已经点齐。李二娘起夜开门,呼啦啦的人马齐齐跪下半截。左边拜倒脱盔上甲的爽快人,右边拜倒束袍扎带的利落人,执杖齐响。李二娘揉一揉眼睛,见到四方人马,正要呵斥,换换心思,又见杨坚来到面前,心想,难得孩儿们心孝。暮鼓响罢,李二娘披挂上马,由一线天下来,趟过河南省的洛宁县城,经了开天岭,来到山东省曹县境内,沿了饮马河,直直地望饮马镇,望马前村进发。出发前,杨坚威武亢扬,瞪着眼,痛陈刘海天的恶行,声言尽竭剿杀,临了发狠说,杀了刘海天者,赏三百个大头圆。浩荡人马衔枚疾走,走过的道儿,蹴起一片烟尘。过了马后村,就是河前村,路过李二娃家,李二娘见黑夜落在残墙断瓦上,因思昔时之生机,感今日之荒凉,心头堕泪,绕道去了李二娃和李二娃他爹坟前,又是一片霜气,冷飕飕。真是个,凄凉岗子埋枯骨,薄了人情。李二娘又是一阵潸然泪下,添了新土,烧了头巾做纸钱,才离去。而做先头的杨坚,过了马后村,到了下一个村子,挑火瞧见,村口埋了半截土的石碑刻了前村字样,又抓了个睡眼惺忪的农汉子,问明了刘家方向。杨坚一声令下,大队人马齐齐杀进,见了男人便杀,这刘家大院着慌失火烧了木栋房梁。远远瞧时,这失的火,戳穿了这夜好几个大窟窿。等李二娘赶到时,为时已晚,杨坚跟了众人一下夺了十三口人命。李二娘立时大喝一声,停了乱砍乱杀。据人们的回忆,李二娘那声吼生生撕裂了夜的口子,从天里下了个霹雳,你道是真假?原来,因夜深人盲,杨坚又求成心切,没细细查看石碑上被泥巴遮了的“河”字,众人误把河前村当作马前村,又巧这河前村也有一大户刘家,错杀了无辜。李二娘亦是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大错既已铸成,天也将亮。风闻了匪至,不但马前村的刘海天,四野的村子也是鸣锣聚众,严阵以待,驻在饮马镇上的保安团也都赶来戒备。李二娘眼看报仇心愿难了,其心大恸,徘徊饮马滩里,向了饮马河对岸的马前村,大哭泣一场。末了,只得率了众人悻悻退去。 一帮人马的步子,磕磕绊绊,撞乱了夜的时辰,勉力回到一线天。一旦起了仇心,若雪不了,岂不失落?也是劫数,李二娘整日价地闷在屋里头,头不梳,脸不洗,又赤了脚,左边走,撞了墙,右边走,又撞了墙。几夜的折腾,李二娘困乏了身子,刚合上眼睛,匆匆睡意压伏了耳边的嗡嗡声响。醒来却望见疯癫的刘焕明走来,喊,救我。李二娘心生疑窦,转念心思,莫不是在做梦。又细细打量一番,四周确不像是对现实的模仿。李二娘说,你怎地来了。刘焕明说,今儿个一大早,正下着毛毛雨,我在院里头玩水,我娘不让我玩,我偏玩哩,没多大会儿,我爹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肩上搁了根棍子。我问我爹,爹,你干啥去?我爹说,给你找媳妇儿。说完便出门走了。真找到你咧。他们正说着话咧,刘焕明娘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喊,救我。李二娘心想,定是梦里了。李二娘说,你怎地也来了。刘焕明他娘说,今儿个一大早,正下着毛毛雨,我要捉焕明回屋,不听我话。他爹走了没几个时辰,我又拉他,这当口儿,不晓得咋回事儿,天地间一黑,我便睡了,这不,刚醒就见着了你咧。 李二娘茶饭不思,只是发怔,面如槁木死灰一般。众刀客,个个惊慌。杨坚更是心焦,掖了性情狂气,思来想去,只有窄窄的一缝,尚能够撬开。莫能怪,杨坚也是没法儿。拣个亮堂的暗夜子,杨坚瞒了李二娘清点精壮人马,下来一线天。一路不见险峻坎坷,顺顺当当到了天亮时,也是饮马镇地界了。天阴着,细雨成雾,过了饮马河,杨坚捉准了马前村的位置,围成铁桶一般,誓要杀了刘海天。 早是清晨薄雾时候,刘海天闻听风声,就在屋里边伏着,他老婆正捻了佛珠怨他。刘海天不睬,捞一顶斗笠,披一个蓑衣,又拿了猎枪藏在满是粪水的粪桶里,扮作老农模样,担着粪桶往外走,两头粪桶拽了扁担颤巍巍争取着往外溢。刘焕明瞧见他爹,问,爹,你干啥去?他爹说,给你找媳妇儿。说完便出门走了。刘海天认得路,爽爽利利地冲了人马多的路去,杨坚早拔步挡了他问,老头儿,哪个是刘海天家?刘海天诺诺然,抬手一指,指头又一弯,说,喏,门前挂了两个白灯笼的就是。刘海天说完,将担子绕脖儿打个半圆换了肩,粪水撇出来,污了水洼的水,也污了杨坚的裤子,杨坚退一步,又问,刘海天在家吗?刘海天说,刘海天正抽大烟咧。一片踢踏声响,大群的人马望黑漆大门奔袭。刘海天出了村,拨开牛群,到了田间。日已转了山头,刘海天掏出猎枪,扔了粪桶,急忙忙过了一条条田埂,逃向了北边。这一路,当头顶的风,四下垂的光,时闻鸟雀啼的鸣。杨坚领了众刀客,进了大门搜罗了一遍,一阵欢喜一阵愁,当然是寻不着。却见刘焕明他娘正淌眼抹泪地拉扯疯疯傻傻的刘焕明。杨坚问刘焕明他娘,刘海天在哪里?刘焕明他娘说,刚挑粪的那个不是吗?杨坚心头一凛,掉转身形便领了人去追,几经盘旋,错走了路头,哪里追得上。杨坚气喘吁吁回到马前村,膨胀了怒气,敲昏了刘海天的老婆和儿子。 杨坚带了二人到李二娘房里,正值李二娘醒来望见疯癫的刘焕明走来,喊,救我。李二娘心生疑窦,转念心思,莫不是在做梦。又细细打量一番,四周确不像是对现实的模仿。李二娘说,你怎地来了。刘焕明叙说前情,直到真找到你咧。他们正说着话咧,刘焕明娘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喊,救我。李二娘心想,定是梦里了。李二娘说,你怎地也来了。刘焕明他娘说得也是前头的话,直到刚醒就见着了你咧。李二娘望见杨坚,才定定地醒了三分,瞧见刘焕明和刘焕明他娘都被捆了身子,又听了杨坚的告诉,无梦觉醒,实实地醒来十分,晓得定不是梦了。李二娘回转了心神,大怒,狠命地斥骂,骂到半时,忽生疏了严厉,又软语咕哝了几句。李二娘好言劝慰,并解了刘焕明和刘焕明他娘的绑子,放二人回家。 故事持续了好些个平淡日子,杨坚瞧见李二娘挪远了忧愁气。阳光扑进来,打在李二娘脸上,杨坚瞧得痴了。自李二娘上山那天起,杨坚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但李二娘的眨眼、皱眉、张嘴都纠缠了他的心。挣扎了,逃不脱。杨坚。杨坚不应。杨坚,杨坚,李二娘再喊。杨坚这才回转心猿,眼神茫然。被树影分了斑块的阳光,经了风掠,晃了她的脸。要干啥?杨坚收拾了意马,略略定神。你这是失了啥疯,没听得我说么?李二娘说。杨坚也晓得,李二娘又要整装队伍,誓要杀了刘海天不罢休。这一路浩荡,本要做气势汹汹的猛样子。初到了饮马镇地界,却遭了几个村民,说了刘海天的闲话。是啥话?是个传言,因了前两次险些丢了命,刘海天雇了民团的传言。这传言在人与人的间隙里,匀称地涣散了人心。愈是近了马前村,这涣散的速度愈快。杨坚也担心,鞭马上前,问一个老农,马前村的水鸭子多不多?这“水鸭子”是豫西的匪话,指的是机关枪,而老农不懂暗语,以为是真的水鸭子,说,多得很。古人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三次,早失了先前豪气,再闻了老农这句,众刀客只稍稍一泄气,队伍便像个老妓女的裤裆,松垮垮。众人的眉眼,李二娘哪能瞧不出来,只得拨转马头,回了一线天作罢。刘海天确实去搬救兵,但民团们听了李二娘的声名,哪个管他死活,都不肯来。也该刘海天幸运,被这阴错阳差救了命。 刀客们莫不是见利忘义的主,有奶便是娘。经了几次三番的千里奔袭,众人的怨言,载沉载浮。正值李二娘愁闷之际,因前线战事吃紧,驻扎于洛阳的镇嵩军第二师师长张治公,久闻李二娘威名,受了刘镇华的命要招安了这一干匪众。李二娘哪会同意,却抵不过众刀客的高昂兴致。没奈何人心思去的荒凉境地,李二娘只得应允。年初,嫩芽破了绿,春风皱了水,李二娘率了一千人马开进洛阳,编制名为曹州的外加团。李二娘是个女流,无法在镇嵩军做将,只得让杨坚做了团长。而李二娘则骑了毛驴又往饮马镇方向去,驴蹄子滴答滴答落在路径里。临分别,杨坚依依没个舍,问李二娘,有个话憋到了今儿。李二娘说,你说。杨坚说,你这头为啥不是木头咧?李二娘的心气儿微微一叹,也不答话,转身走了,走前留了李二娘他爹教她的那四句七言诗: 咬破青黄蜗乾坤, 不知荣枯多少岁。 人世茫茫龟方圆, 一生碌碌度几寸。 风来吹山倒,推出起伏三五个。李二娘一路奔来,前一天的山抄袭了后一天的山,前一夜的水又拖延了后一夜的水,却是还没到一线天。到了近无村郭的荒蛮之所,蜿蜒溜转了几个弯,一座僧寺悄然孤出。寺僧接待了李二娘,备问详细,接了她的投宿,却挡了东行。李二娘不听,一晃荡涌来好几十僧人,持扎马样式。僧人说,前方木马兵将要袭来,还请施主听了劝回转心意。僵持不下间,一僧提出比武分胜负,赢了才放行。李二娘思量一番,提出了混战的比法。咋个混战法咧?李二娘说,即是铺了石灰在地上,再灭了灯火,我一人与你们在黑夜里斗,斗罢,瞧瞧每个人的衣裳,衣裳完整的,并没有石灰的为胜。众僧附议。李二娘说,只见众人在殿中地上铺满石灰。时值空中无月,又阴云密布。灭了灯火后,场上黑瞎子一片,我一人与那帮秃和尚扑斗。半晌后才歇停,亮了灯火瞧时,三十多个僧人无不沾满石灰,衣裳破碎。我的衣裳却无一点石灰,依旧如初。秃和尚们心头拜服,我也稳当当地歇息了一夜,天亮了,秃和尚们还晓得诚信,放我东来。这一众寺僧的武力个个高于李二娘,何况又恁多人,你晓得咋得了胜?听了李二娘说,比斗时,灯火甫灭,她便跃上房梁,等地上的扑斗歇了才下来,操了个机巧胜券。却也害了她。 李二娘心愿未了,循着风儿直奔饮马镇。一路听的全是前线节节溃败的消息,即使偶有大捷,过后必遭反扑。一二个散兵游勇全做了草木皆兵的模样。经了连年作战,十千木马兵终是侵略而来。饮马镇的人们见了复活的李二娘,认为不祥,又没人靠前去,哪个敢吭声儿。也就个豁牙子早漏了消息给刘海天。李二娘过了河上了滩,进到河后村,望见自家的院落,已是残垣断壁,泄来三尺寒风。进了院子,两扇门儿,半开半掩,早没了人影,风声推来吱呀一片。李二娘瞧见这荒芜之气,顿生悲切。这当口李二娘也正中了刘海天的埋伏,被捉了个现成。刘海天绑了李二娘吊在自家的梧桐树上。李二娘形貌未变,鬓发凌乱,脚踩半空。刘海天拿腔作势,说些混账话,又污了李二娘必是鬼魅。众人将疑将信。刘海天道,妖魅横生,如是之鬼,值此万万之众,必受蛊惑。众人窃窃然。刘海天又念念有词道,见我手中刀,刃边新磨亮,斫落妖魅头,还我人间道。刘海天藉此蛊惑了众人,誓要斩杀李二娘。李二娘只是闷闷地垂头不语。刘海天说着喘吁吁地拿了刀回来,却不见了李二娘,众人也全做了鸟兽散。原来刘海天刚进了屋,木马兵引阵来袭的消息跟了刀兵嗡鸣,众人惶恐难挡,仓皇逃命。刘焕明他娘念及李二娘旧日恩情,偷偷放了李二娘走。 饮马镇破晓,大道通了天,漏来光芒万丈。李二娘撇了大道,沿着饮马河岸,一面走,一面拽开脚下藤萝。水边的牛群跟了草色,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变了颜色。水汩汩地埋了草,草浅浅地没了蹄。经了两个转弯,李二娘来到树林的边沿,好些个村子人都躲进林子来。时当五六月,枝叶的空儿全被他们填满,透不进一丝光。她瞧瞧众人的千百样竟全做了呆子,定定地瞧她,目光里糟心着咧。她没瞧到爹,更没瞧到刘海天。他们的惶恐逞了能来,却哪能染了她,她早斩了情丝欲念,心里想做冰雪寒冷的天。因了李二娘这意志的力道,又是这紧要关头,李二娘的话,没几个不听的。午时还没到,李二娘挑了几个青壮年,撵了河边的牛来,拢在一块,昂了牛头,呼哧呼哧喷了鼻息,任你摆布。黑漫漫的一大田地的牛群,蹄子跺了蹄子,牛角抵了牛角,澭涨了这块地方,正泡得发涨了牛力的势气。一十二个男人分了牛群三绺子,喘吁吁地冒个粗气。歇歇儿,一根根棍子横着,一个个人斜着,跟了李二娘伏在山石后面,窥视木马兵袭来。只见鸦雀乱飞,烟尘四方起。那夕阳落去的傍晚,便似这等蒙了眼的昏聩气。草戈木马之响浑浑浊浊,隆隆地轰了几个鸣响。传到耳际,这声音也没散,听上去更像饮马河的咆哮。擂鼓一通,杀伐之声不绝。众人你瞧我我瞧你,又定定地瞧了李二娘。李二娘没吭气儿,按了一十二个男人待着,不挪一步。大太阳的光太烈,蒸了草、木、人的气到半空,全是焦黄味道。正是正午时分,众人全懒懒地倚着,嘴里说不定啥时候淌口气。村子里不时飘来一阵腥味,不至于让他们困得死了去。 众人正慌乱间,突然号角声起。李二娘只远远地一瞧,但见西北角一支木马兵杀来,黄旗为号。西南角又一支木马兵杀来,蓝旗为号。两支兵里又各自腾出一半混作一块,眼睁睁变作一支青旗木马兵,杀伐了一阵。滔滔兵马,不似这呆板的文字,鲜活得若蹦跶的一条鱼儿。正沉吟时,西面又一支木马兵杀来,红旗为号。况又腾出一半的红旗木马兵与那剩一半的黄旗木马兵混作一块,眼睁睁变作一支橙旗木马兵,杀伐了一阵。而那剩一半的蓝旗木马兵与剩一半的红旗木马兵,两个半支的兵混作一块,眼睁睁变作紫旗为号的木马兵,杀伐了一阵。丢了黄、蓝、红三色木马兵而混作的青、橙、紫三色木马兵各自为战,又是杀伐一阵。彩色的木马兵时而合作一处,做了黑旗木马兵杀伐。时而又分作各处,有了黄、蓝、青、橙、紫五色木马兵各自为战,独独丢了红旗木马兵。那没来得及逃脱的人们早被砍了千刃百刀,切作肉泥血浆摞在那里,血水淌了一地。那五色旗帜跌进血水里,又擎起来,染了血液,全成了红旗为号的飘摇,眼见要攻进林子里来。李二娘瞧见时机,一声令下,一十二个男人撵了牛群出去。这牛本没个方向,见了红旗猎猎,全发了狂,往排兵布阵的木马群里奔袭。牛儿一头紧挨了一头,密若鳞甲,踢踏声撼山震地,若闪闪烁烁曳了三道流光横冲直撞,溅飞了沙石。牛群践踏着血水,止不住地吼叫,拿角抵,拿蹄子跺,将木马群冲了个七零八落。林子内外的民众,顿时欢呼了数万之声,没一个不乐过了头儿。 李二娘来不及嘱咐,林子里头好些个不争气的,早回了村。他们刚落了脚,西北、西南各角又杀出更多木马兵,跺了他们成肉浆。这边林子慢了步的人,倒抽一口凉气,只管叫“老天爷菩萨保佑”。 牛群的影踪出了村,零碎地落在平原里。李二娘赶了众人上一个高岗子去,自己领头,带了一十二个男人藏在林子里。他们一人一提桶,躲在树后头。烟尘气将木马兵蒙远了,杀伐声又将它们拽回来。它们进来了,先是来了第一批,接着是第二批,然后又是好几批。李二娘他们凝神敛气,汗如雨下,热风吹来,冷湿袭透人,走了乏。这些木马一个一个往前走,前一个进了去,后一个补进来,惊起一群鸦雀飞。树叶子沙沙响,蝉虫子聒噪。等木马兵全进了树林子,李二娘一时声儿亮,命了十二人将桶里的烧酒齐齐泼出去,下了一场酒味雨。一根擦了星的火柴撂进去,便着了火。这火先焚了枝头,再烧了这木马群。熊熊大火耐不住烧力又嗤嗤燃了漏进来的光芒,流了一片彩。有了火势的妨碍,一个个木马兵左冲右突,愣愣地逃不出来。大火烧得正紧,又被风吹了更旺,木马兵也全被火口含了。可老天爷瞎了眼,刹那间,阴云堆空天地昏,闪电若虹,正是天火下流,人火上燎。忽然飘风暴雨至,浇灭了大火。骤雨不歇,雨势愈来愈大,也更急,这可劲儿下的雨,没多久便齐了脚深。众人惶恐,也没了辙,只是等了身死。李二娘确实机巧,那水快过了膝时,打出手势大喊,听不见,却也无人晓得她啥意思。李二娘独自一人拎了石头砸坝子,那口子一开,蓄积的水崩碎了河堤,只见浩浩大水,倾泻奔流,这水是汪洋的体量。那气势汹汹的木马兵被冲出饮马镇,浮游于水上,使不上力道。可怜李二娘,被一个浪头相扑,漩涡卷了她四五旋,掳了身去。人们站在高岗上,看浪涛翻滚。千里水地,沟沟波纹攒动天。静水陈空,明光坐底。七昼七夜后,洪水退却。大树横亘,枝条稀疏,只见李二娘高挂树梢头。 刘焕明第一次醒来以为不是梦,李二娘背了他跑,没几步绊倒跌醒。刘焕明第二次醒来以为是个梦,他娘背了他跑,没几步绊倒跌醒。他摔个跟头,伏地上瞧见刘海天喘吁吁拿了刀回来,又丢了刀逃。他以为娘睡了,跟了娘学,合上眼,更以为自个也睡了。刘海天喘吁吁拿了刀回来,不见了李二娘,众人也全作了鸟兽散。刘海天听得脚步响,转身瞧见刘焕明他娘和刘焕明相继身死,惊得呆了,丢了刀便逃。刘海天躲在酒窖里不出来,醒来听到推门响,靠身抵住,哪个推也推不开。撬窗进来一十二个男人,扛了酒便走。刘海天蹑脚跟了他们溜进林子,悄声埋了自个到众人里。李二娘赶了众人上一个高岗子去。七昼七夜后,洪水退却。大树横亘,枝条稀疏,刘海天瞧见李二娘高挂树梢头。众人取了李二娘下来,分量却轻了。刘海天趁势做狠,越众向前,一连声的鬼魅不停,又借了这祸端,污蔑是李二娘招来的木马天灾。刘海天兀自吼嘞,李二娘只是闭目不醒。刘海天一面说,一面抽刀剁了李二娘去。刘海天怕她不死,又是一刀。众人看时,李二娘豁然头已落,头颅滚三滚,零零丁丁落地上。豁牙子喊,我见过的,我见过的,怎地不是木子头,怎地不是木子头。李二娘离了身的头颅,血淋淋,猛地睁了双目,瘫倒了众人。忽一阵风起,李二娘无头身上的衣服经不住风吹,尽皆破碎,露出了李二娘的木子身。原来李二娘他爹并不是为她做的木子头,而是一副木质的身子。众人见了此,用不了刘海天蛊惑,更信了是这木子身引了木马兵来。烧了她,众人里半晌蹦出一句来。只这极弱的一句,提及众人心念起,个个人声沸,烧死她,烧死她。推了李二娘先前挑的一十二个男人,往李二娘的木子身泼了剩的酒,又抛了头颅在上,只一燃,李二娘的木头身子片刻烧了头颅成灰烬,焚作一缕烟。 李二娘被烧死的第二日,十千木马兵再次来袭,屠了整个饮马镇,无一活的了。 这突然到来的结局,也没人知晓。 此后,草木世界接管了人活的百年。 李二娘死了? 哪个晓得咧,也许没死。 那死的是哪个? 死的是所有那些人。 仰仗了那双六指儿的手,爷爷活了好几世。草木年代结束,到了钢铁年时,草木荒芜,爷爷也便死了。我带了娘将爷爷埋了。爷爷死后多年,坟头生了棵树,那树刚冒了头便枯萎了,枯萎了多年才死。 这世界击退了草木世界,早换作了这钢铁年代。也没了马做的坐骑,更别说木做的马儿了,如今都是铁做的。铁做的车马,铁做的房屋,还有着铁做的火车,已满在这钢铁世界。我和娘从爷爷的坟头回来,走在铁道边。娘的肉身早不再水灵,生了我后,娘这唯一肉做的身体,也干瘪了。我时常教了娘自个儿是谁,我是谁,并一再温习。 娘,你姓啥? 不姓李便姓马。 娘,我姓啥? 马。 娘,我叫啥。 得木。 娘说了后,贪玩沿了铁轨跑,前方火车在鸣笛。娘一个趔趄,摔了跤,身体跌到铁轨外的石子堆里。木做的头颅却滚几滚,滚进道道枕木扛掮的铁轨里。这铁轨下原是填满的饮马河,枕木全是回收的木马砍做的。这火车嚯嚯开来,却不见节节车厢。只见隆隆驶来的火车头,碾了娘的那颗木子头。咕噜噜的木子头,滚啊滚。 因父之名 一 像凛冬将至,我们遭了极大的寒冷。这寒冷全赖了风的力气。我们也因此遭了风言风语的日子—福海日了别家的女人。令我们惊异的不是福海做下了这等腌臜事,而是他竟还能硬起来。已是耄耋之年的福海不但皱了身子,也早蔫了鸡巴。这等事儿,我们不晓得是什么人走了风,更不晓得真假,但这捅瞎的流言却愈闹愈凶。我们四下望了去,唯有福海一动没动的脸,像凛冬将至。我们遭了极大的寒冷,这寒冷全赖了风的力气。风的不均匀的力气被老屋子卸了劲道,拧作一股,撞开门,灌进屋里头,冲撞得老屋子往周边沉重地摇晃了一立方米。 这老屋子原是没个主的,也没个庭院,坐落于村子的后头,遭了风,濒于坍塌。一盏灯的亮便能撑破这老屋子。透过屋子前的好些个水坑,我们看到的天空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也都是均衡的铅灰色。墙体有各样的豁口或劈缝,漏了屋子里头的酸腐气进村子。刚才的风,使瓦缝间过多的野草晓得了挣扎,可劲儿地倒伏。通常福海的孙子在屋子外头玩,这熊孩子也着实讨人厌,抱了你的腿或是抹了你一裤腿的泥水、鼻涕不撒手。趁了福海不在,有时我们会踢了他到一边去。这当口却没见着这孩子。路过水洼,进了屋子,若是个晴好天、阴雨天,这衰败的屋子自是少不得漏了阳光、漏了雨。刚刚好能照个亮,我们会望见福海。福海的样貌没个清晰,干瘦的身子,混浊的眼珠子,都让他老了好几十年,这会子还年老着。倘若他孙子没在院子里,便定然滚在福海脚下了。十好几年了,我们都晓得,福海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这一天福海起了早,拽醒了孙子。这孩子跟在福海的脚后,像是落在了雨后的屋檐,滴答滴答跟了走。 爷爷,我们去哪儿? 去郑州。 郑州有我爹不? 郑州有我儿子。 福海离了孙海村,经了曹县,出了山东,到了郑州时,还是个秋日,那个腌臜事还没出嘞。福海出门时我们都不知晓。那个清晨,不但我们睡着觉,村子也都没醒呢。福海走在屋后的泥街里,倘若不谨慎,泥水的流畅便会撂翻他们。他们跟了泥街的弯拐过两个道时,天也就亮了,一片明天的麦田出现在福海的视线里。前方是条笔直的道,走了千百遍,宽得忒不像话,割了麦田为两块。两边落的一层霜,试图盖出雪一样的白,却因寒得薄,只敷了个剐了皮的白。天虽是亮了,这亮却很轻,使天边不见云彩不见蓝,只见厚厚的灰色。这灰色既褪不成昼的白,又达不到夜的黑,像是我们淡淡的苦闷,即使我们醒来,这苦闷也不会因为我们瞧得见而加深颜色。走了一半道,终是陡然遇到了这片坟群,为了强调这里的阴沉,和鬼气森森,前一些,甚至是后一些地方似乎是故意地克制,显出了平静的元气。说不定哪棵秃了叶的老槐或是快要趴伏成平面的坟头拐了这条道的弯,他们才真实地到达了先前说到的克制。我也要躺在这该死的地儿了,福海想。想着的时候加快了好些个步子。 很快便到了路的尽头,穿过一片枝叶凋零的小树林,是一条枯了水的河。过了桥第一家是赵明德家,虽然这个村叫申楼,却是全姓了赵,没人晓得是啥缘由。 福海老远听到了那咔嚓咔嚓的声响,尽是天阴气浓,福海瞧不清赵明德的动作。随了那响动,他想他的两手定然拿了刨子一下接一下地刨平木板。进了院子,赵明德的三轮车停在院子里,车上搁了两把椅子。福海看到赵明德在劈材。从这里望过去,院子里全是木屑,没几块裸露的地皮。排在墙边的一口口棺材整齐地码了一溜,他不晓得哪个才是自个儿的。福海靠着三轮车边停下,咳嗽了一声。赵明德瞅了他一眼,朝一边吐了口痰,对准了一截儿圆木,劈下去,几下之后,又朝另一边吐了口痰。他的背部隆起的脊椎显出麻绳一般的凸起。 福海说,这天要下雨。 赵明德歇了斧头,呼呼喘了气,看了看天说,怕是等落了地也变了雪。 等不及了。 是啊,谁都等不及。 这几天拣个空送过去吧。 送早了怕你硌硬。 别往嘴里吃蚂蚁。 自个的身子自个晓得,怕是今儿个便用得着。 这时候赵明德才瞧出不对劲儿,并告诉自己不要暴露不相信这不对劲儿。 今儿个? 今儿个不成,我要出趟门。 你这是要去哪儿嘞? 我要去郑州,孙子抢了说。 别往嘴里吃蚂蚁。 你这一大把年纪跑恁远干啥? 这日子也没啥嚼头了,就当遛个弯吧。 我要去郑州,孙子说。 福海拿手捻死孙子脸上的蚂蚁,待孙子满脸黑乎乎的,福海又捻死了一只。 二 那时候—或许是比这早些时候—我们没十二岁,也有十一岁了,而我才十岁。正因了这个年少的年龄,我大多遭了他们欺凌。那些日子,我的抗拒反而帮了他们更愉悦地取笑我。这时候的白天很虚,黄昏渐次降临,夜晚一下子伏下来时,不但劫掠了世间的颜色,更像溶液一般溶解着世间的一切,消除了因为白昼而发生的疑虑。他们在街上不那么真诚、不那么坦率地碰面,蹦蹦跳跳,做着轻佻的游戏,致使村子里原本滑稽的房屋也被衬得过于严肃。好几家院落一旦起了灯火,像是裁开了一条缝,拨楞出他们一个个的男儿身女儿身,我却感到了不适应。他们总是准确地找出我的某些个地方或是动作,加以虚张声势、嘲笑。他们总是乐此不疲,以他们的嬉闹和叫喊刺痛我,上头笼罩的凛冽的空气反倒浇透我。后来我跟了他们总在一个废弃的老屋子里玩,然而他们真把我撇在了这玉米地里。玉米地的深处是一片黑,一头更黝黑的兽蜷伏在那里,风儿一吹,玉米穗儿滴溜溜响,那兽呼啦啦地动,都拱到了我的脚趾头。我跑啊跑,一个劲儿地向前,蹚过的玉米秆倒伏下来,再也没起来。因了我的跑,玉米地像是没个尽头一般,平稳地、灰蒙蒙地、响落落地往后滑动。裹挟了周身的恐惧,我出了玉米地,落到田埂边,我像是从枪管里崩出来的,滚到村子的边沿。进了村子以后,到了村中央总能路过福海家的破落院子,通常这院子里没灯火,今日同样黑洞洞的。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模样,甚至是轮廓,倘若不幸正瞧见个人影,那这必定是个影子了,而当晚的月亮也应是明亮的。我瞧不见福海的位置,然而福海月下的影子却在墙根折了一下才攀上泥墙,有时候福海的影子会遇到儿子的影子,更多的时候它们全遭黑夜覆了盖。 如人们所忌讳的那样,福海终是个宽仁慈厚之人,村民们却都拿他当嘴头上的逗趣,没个怜悯。那桩祸事一出,福海成了街谈巷议的对象,人们又惊又叹,却没见哪些人有个尊重。一些个胆小的收了敛,没说这等混账话,不是因了福海,而是怕了女方家里头的愣头货。平日里,福海都咽下了那些个气头,这会子哪会吭气儿。他只在意他儿子,同我爹不在意我一个样。我才晓得,福海的在意与我爹的不在意有着相等的重量。我爹瞧见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一句话没完,说我混说。一时的急怒,照例迷惑他的心猿,要撵了我打。幸是手边没个趁手的,才作罢。爹撂翻我到一边去,我回到我的屋子里,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听到了更多人,被更多人惊醒。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他们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 孙国梁愣愣地没吭一声儿。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你说咋办吧,孙国栋一摊手,眼望着我爹。 真该死,我爹说,我可不想瞎掺和这等腌臜事。 一万块,至少一万块,孙国栋说,一万块。 你知道的,我爹说,福海没钱。 没钱是他的事儿,做出那等腌臜事的时候咋不想着没钱咧?孙国栋说,你倒是给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让一个女人家的挺着个肚子怎么见人,她的脸往哪儿搁,说着啪啪啪地往自个儿脸上抽,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福海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他想要孩子。 放他妈狗屁。 再加一万,拢共两万块。 钱咧?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他唧唧歪歪说啥咧,孙国栋说。 他说你们砸了他屋子,我爹说。 三 福海的这趟路程够充分,并不像十多年前他儿子那般仓促。我们晓得他儿子走得那般急,却不晓得福海贪了这趟早。他别了村子好几个日子后,我们如往昔般总是难解眼下荒凉之叹。末了,不晓得哪个啊呀一声,喊了声无趣得紧,福海的名字才齐齐涌上我们心头。我们不晓得(又有几人晓得福海是不是找儿子要钱去咧?),这时候的福海已是坐上了西去的汽车。那汽车轰隆隆地响,开上柏油路。不平稳的道路颠得车厢内的空间剥离了车皮,这长方体的空间像个松动的冰块,颤颤儿地抖。福海的孙子耷在福海膝上,眼望了窗外。一路遇到了很多块一模一样的村子和不近人情的颜色。近处路边的不均匀的树则被速度一棵棵扯烂到后面去。而那远处流动的风景像是静止了一般,极远处则是亘古不变的停歇。这广阔的不想流动的平原不像个空间,倒像是个时间,那种我们普遍了解的一去不复返的时间。这个中午的平原上空还支撑着早晨的雾气,像一头狮子用过劲的愤怒。一条条的小路将麦田分割得鸡零狗碎,跟拼图似的。福海一路上没话说,倘若有人问起福海,福海定是不说话,还真有人这么做了。然而孙子却没个消停,他们则嫌恶地鄙夷了福海,希望他至少做点啥。福海无动于衷,啥都没吭气。若是有人忍不住,大了声呵斥,没人会止他。呵斥声在路过一片树林后骤然响起。 下车的时候雨势没有减弱,人却更多了。孙子跟了福海躲在树下,并没有遮挡多少雨。前面密密麻麻的电线割了这空间一小块一小块的。这雨中的郑州没有湿润,反而带来了更久的尘土气。如果先前车窗外的平原像个婊子撒的野,那这里被来往的人群、鸣笛的汽车和矗立的高楼侵占了的空间更像是婊子的呼吸里的急促。柏油路被所有东西挤得发了皱。他们听了司机的指示穿过马路,走向下一条柏油路,并适当地错走了许多路途。不晓得啥时候他们竟真的穿过了这城市,来到另一头的边沿,再往前则是他们熟悉的农村模样了。雨势没再加大,可也够人受的。这是个建筑着高楼的地界,脚下没个平整的块儿。人们在施工,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是唯一的颜色,像是悬在空中的半拉气球似的。 福海领着孙子转了个没人的去处。再往前是一面临时的墙,转了脚进来个狭窄的过道,紧绷绷的一杆风戳进来,失了脚踩上零星的枯枝,枝叶折声处盖不了尿臭气。第二个毛坯房执拗地支楞了些钢筋,他转转身子,像是确定了什么,敲响了那扇简易搭建的仅能用来遮挡一面的门板。福海的第三次敲打算进了迟疑,刚转了半截身子。传来半截人声。 厕所里有人— 我找王吉生,福海说。 你是哪个? 我找你有事儿。 老子的事儿更他妈急。 我找我儿子。 滚你妈蛋,老子爹早他妈没了。 孙来田让我到这儿找你的。 孙来田你这狗日的。 我不是孙来田,我叫孙福海,孙来田叫我到这儿找你的,我找我儿子,我儿子叫孙周林。 铁质的临时屋子里头闷闷地没亮色,雨水打在屋顶当当响。王吉生弄亮了一盏灯,仅兜了一个碗的光明,便照亮了福海的焦躁一片。福海拿眼睃了王吉生一下,拓开摁了床的手,趁了没人瞧得见,忙又躲开去。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爷爷,这儿没蚂蚁。 王吉生怕伤触了他,合不住场,只装得温柔些,用言语试探。无奈使惯了性情,捺不住放个屁都是辣的。一时又解不过这个话头,便抽身出了门去。王吉生咕咚一声回来时,头发全湿了,衣服却是干的,给了福海一个盒子,唬了屋内的人一跳,破了沉闷之气。 福海接了骨灰盒子,嘴角怔怔地噙了半口气儿愣是半晌没吭出来。孙子趴在地上拢了个尖尖的土堆。王吉生倒是没些个混账话,把个狡诈性子瞒了起来,半悲不怒地来宽慰。听了王吉生的话,福海只闷闷地垂头,不再言语。 来田,你来电话的前头不是说让车轧的吗,咋又成摔的了? 来田听了福海好不容易来个话,让自个心里头好几句备好的话都没招架。 是摔的,王吉生说,摔下来还囫囵个咧,哪曾想正好那车倒进来,却是没得法了。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这里头没哪个是草木人,到头来还都得自个儿找自个儿。这个你拿着,拢共两万块,说着王吉生扯来一张纸,在这儿签个字,拿好这钱,便回吧。说完王吉生的眼睛更小了,目光也被灯光打散了。 爷爷,这儿没蚂蚁。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福海说。 四 这是这个故事的起始,却不是故事的开端。没有我们和我们这个复数,起初只有我在老屋子玩。有关黑暗的记忆哪个都瞧不清。老屋子坐落在村子的后头。不晓得哪个时候起,村里头便有了这个老屋子。听老人们讲,早先死了人。没人晓得是咋死的。这屋子更诳了整个村的人,没人能够勇敢地近前。我更小的时候,跟了一样小的他们放学回家,总避开老屋子。虽是多绕了圈子,却没人嫌麻烦。时间一旦久了,便有了条发光硬实的小道拐了弯抻进田里头去。起初我只在玉米地玩,玩够了蹚过河,湿了身子,也弄湿了衣裳。带了水沿着河岸走,荒荒的河边枯了草,更远的墙引了我,转个角直走,水汽锈蚀了门锁,墙体也豁了个大口,跳进去,拣了脚踩了残砖败瓦,蛛网遍布,树的枝叶蓬着裂了缝的砖墙。我绕到后墙的时候才发现我整个儿早进了屋子,屋顶的颜色使人瞧不见真实的高度,横梁平行了山墙斜斜地挂着。透过屋顶捅进来一刀又一刀的月光,破了些恐惧。正中央还搁了张大床咧,早不见了尸体。朽了的枣木还残留着桌子的样子。衣柜的门板早没了踪影,碎了片的镜子,反射的碎光咯嘣咯嘣响。树根和树枝生长进来,胡乱蔓生。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圈惊奇地挂在墙上,辐条纠缠了好几绺。这地方也只是个痕迹,没有消散,也不会反扑。 他们发现这里时我已经睡着了,并且做了同第二个梦一个模样的梦。这里也不再是我自个独享的了,他们具有相当的侵略性,没啥子缘由,我也同他们喘成一处对抗这个老屋子。然而没多久我又遭他们唾弃。他们真把我撇在了这玉米地里。玉米地深处笼了一片黑,我真以为我睡着了,醒来后我跑啊跑,一个劲儿地向前,蹚过的玉米秆倒伏下来,再也没起来。出来玉米地,进到村子后,我多次遇到过福海,每次同平日一个操性—瞧不见他样子。 回到家,我更怕了。我爹见了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我说,我迷了路。我爹却不信,说我混说。我爹抄了板凳砸过来,过个几天我身上便添了青肿和淤血,没个大碍。我爹打我后撂翻我到里屋去。我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到这步田地,没个劝解的,扒了个门缝瞧过去,那人正拉了我爹哽咽,渐渐地气弱声嘶,只是呜呜地哭。我不晓得他们干啥子勾当,他仍背对了我。后来我回想他的声音,我晓得他叫福海。 莫乱了阵脚,慢慢说。我爹说。 你一句话能顶了天,你可要帮我。福海说。 出了啥事咧? 国梁媳妇遭了日了,都怪我都怪我。 国梁媳妇遭了哪个日了? 我—我—我儿子。 到底是你还是你儿子? 周林,遭了我儿子孙周林日了,可周林那龟孙根本没碰他媳妇。 周林没日你慌张个啥? 可他们偏说是遭了周林日的,周林那龟孙说几个月前是跟了那国梁媳妇照过面,但哪里敢碰她,可天又黑,又没个人瞧见,没人做个证家,即使瞧见了,这等事哪个肯去做了证。这日日流长,国梁媳妇日渐凸了肚子,遭了打,便一口咬死了周林。他们非打死了周林不可。 他们?他们是哪个? 国栋和国梁,这当口他们正砸了我家。 周林咧? 他连夜逃了去,我也不晓得逃了哪里去。 真该死,真该死,我爹说,我可不想瞎掺和这等腌臜事。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被更多人惊醒,伸手到大腿处,只觉一片凉湿。我以为尿了床,这味儿却比尿臭味更膻气,怕它一时散了,我攒足了劲吞了这气味,好闻得紧。我听到更多人。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我望见我家的方桌正被白炽灯的光芒罩了亮。四方里各坐了人,由于灯罩笼了窄窄的一片光,他们全坐在了黑暗里。他们的争吵激烈时,全起了身,不曾想,探了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 五 我们惯常说有啥样的老子便有啥样的儿子,真是没个错。事情本不该是这样,但也没哪个晓得本该是啥样子。福海由郑州回来时我们都不晓得。他的棺材早到了家,我们都以为福海死在了外头。直到福海拣了个吉日子,将儿子葬在屋后(以后福海整日价地守着这个冒尖的坟头不挪动),我们才晓得死的不是福海。福海找了瞎婆子缝个红布袋子,将骨灰抖搂进去,放进棺材里。本来打给自个儿的东西,倒让不孝儿子抢了先。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的生活反反复复,没个走样。我们把自个儿交给了日子,日子排了序归到日历里。这日子不像是每天都蹦出个新日子,而是将同一个日子嵌进所有的日历里面去,使得这日子都发了馊。这一天,福海好容易哄了孙子睡觉,将火盆添了柴,火光一口一口地蹿大。这老屋子经了火光一燎,瞧得见的空间像是经了水泡,胀大了。透过屋顶捅进来一刀又一刀的月光,也被火光搞得暗淡了。孙子醒来的时候说,我饿。睡醒了再吃东西,福海说,赶紧睡会儿。福海静静地坐了不久,又回到对窗外黑暗景色的安静上了。屋外的风咕咕地响。自搬来了这里住就没消停过,当年这屋子废了那么久都没倒,这会儿不会塌了吧,福海想。待天亮透了,时近中午,孙子还在睡觉。福海踅脚出了门,仿佛一张纸折了又一折。 太阳被提溜在头上三尺处,像一只装满硫黄味儿的气球。 这破院子里头没人,仅留了孙国梁的媳妇守着家。 我找孙国梁。 孙国梁不在家。 我找了他好久。 你要干啥? 我有钱了。 你有钱跟我有啥子关系。 你现今住的是我家的院子。 以前是,当初是你抵押了给我们的。 可现在我有钱了,我想把院子买回来。 我一个女人家做不得主,这事儿你得找孙国梁。 我找了他好多次了,福海说。 你的口气像是我们欠了你钱似的。 看在我儿子往日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找孙国梁说说。 国梁媳妇嗖地起了身,哪个跟你儿子有情分了,你说清楚了,哪个跟你儿子有情分了。 是是是,没情分,没情分,福海说,我儿子压根就没碰你。 咋说话咧,你是说我们讹了你咋的?这话出了口,国梁媳妇顿觉不妥,闷闷地不再说话。 而福海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儿子死了,你知道,我儿子死在了郑州,临死连个面也没瞧到。 你儿子死了跟我们有啥关系? 福海说,你知道,要不是因了你,我儿子不会十来年不敢回家,你知道,要不是因了你,我儿子不会逃到郑州去,你知道,要是我儿子不逃到郑州去就不会死在那外头,你说,我儿子是不是因了你才死的。 福海说,都是你都是你,冤了我儿子日了你的屄。 国梁妻子的脸涌来一股倒退的错觉,眼睛里目光的尺寸也短了一截,说,你,你要干啥? 福海说,我儿子没能日了你我儿子没能日了你,我定要以儿子的名来日你我定要以儿子的名来日你。 自孙周林日了孙国梁妻子的言语流荡十年后,福海日了孙国梁妻子的风言风语刚跑了漏便又被我们的口头子胡诌坐了实。令我们惊异的不是福海替儿子做下了这等腌臜事,而是他竟还能硬起来。已是耄耋之年的福海不但皱了身子,也早蔫了鸡巴。这等事儿,我们不晓得是什么人走了风,更不晓得真假,但这捅瞎的流言却愈闹愈凶。这时候,那老屋子正遭了风吹。那孩子还躺在屋子里头睡觉,虽然他老早便饿了,却还在做梦。孙国栋、孙国梁捉了福海的现行我们没能赶上,直到绑了福海,我们才迟迟围了来。我们的目光满溢了优越的同情,福海接纳这些目光的脸却将同情这词的形象和载体通通吞了。福海跪在院子里头,野马一般说了恁多话,愣是没人听得见。我们的嘈杂太认真,这认真遮蔽了嘈杂,使得这事儿早坍塌了。后来有人问,便会有人答。这一来一回织了个对话的网。福海说啥咧。福海说他孙子饿了。孙子?孙子还是儿子咧?我们哈哈笑起来。我们的笑声哗啦啦的,仿佛水管口突然喷的水,并拖延了过长。故事始于此,也结于此。福海抬了头。我们四下望了去,村子被愤怒迸出的裂缝呼呼漏了风,唯有福海一动没动的脸,像凛冬将至。嗯,你瞧,像凛冬将至。 牛得草 河对岸蹲伏的石牛一夕间过河啃了王生家的麦子。石牛啃了你家的麦子。他人嚼了这句舌后,敦促王生摇脚去看,尚无挂碍。再过一夕,麦田秃了大片。当日拂晓,裁雾遥纱,河水涨肥,对岸的石牛依然卧在荒草漫露中。石牛啃了你家麦子。是牛啃了我家麦子。你不相信。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麦子。暗云破日,风声垂耳。这条河叫石马河,我们村叫石马垟,经年累月地盘在村口河岸的却是尊石牛像。这处原是万里水泊,明末时候退水复荒才有人迁徙至此。石马河里河水滔滔,他站在石马桥上,石板缝里叠峦出水花。王生一路跑过石马桥,奔得衣衫嫁东风,反复拨翻了身子。风声摇荡了甘蔗林,将王生筛出来。他攀上斜坡,踩红了脚,翻身落进村子,他们望见他起身拍落了尘埃。他们说,王生你头上长了草。王生撸了一脸灰说,你们笑啥,你们家崽子偷了甘蔗林的甘蔗。他们说,那是你家崽子,你家崽子就要压弯你的腰了。王生即刻被压倒了身体。他看到王生奔过来时抱膝长啼。王生跃过他的头顶。他跟脚追逐,投一截甘蔗撂倒了王生。草'藜刀破了他的脸。他追着王生滚下坡,缓了脚,却压上王生的身体。王生腾身骂娘。崽子说,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说,别叫我爹,是牛啃了我家麦子。他们说,莫非石牛活了吗。崽子说,爹啊,我看到石牛啃了王生家的麦子。他们说,别叫我们爹。王生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麦子。他说,爹啊,你头上长草了。石马河里河水滔滔,他站在石马桥上,石板缝里叠峦出水花。王生跑在石马桥上,扑了地,颠落牙齿。他站在石马桥上问王生,你慌了手脚这是去干嘛。王生这才投目视他。过了石马桥,他穿过甘蔗林远望到崽子投了这截甘蔗撂倒王生;望到崽子和王生滚了坡进村。他下坡推开人群看到崽子正在说,爹啊,你头上长了草。王生说,你头上才长了草。他走上前去提翻了崽子,横推倒拽。王生说,你干吗。他说,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说,是牛啃了我家的麦子。他说,你不相信。王生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的麦子。他说,现在石牛嘴里还衔着你家麦苗呢。王生说,我看到了。从远处望,人群茂盛若蒿蓬,人们说,莫非那石牛活转了身啃了王生家的麦子。 满仓家丢了牛,遍寻全村没着落,他揣度他人偷了去。王生的妻子坐在门口望着满仓骑着他家的牛从晨光水汽里冒出来。他妻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慢慢攀上来,她看不到他们了,他们再次攀上来。王生的妻子从自家的田垄上迈过,瞥见满仓家的牛拴在道边的甘蔗上。满仓妻子坐在田垄边哭,朝阳漫过,泪水剖开了脸。王生妻子过了石马桥回到家,儿子赤膊裸身说,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妻子说,别叫我爹,我是你娘。儿子说,爹,你是我娘,爹,我看到石牛啃了你家麦子。王生妻子掀开褥子对王生说,我瞅见满仓家的牛了,你倒不管。王生说,你瞅见他家的牛啃了?王生妻子说,让这畜生吃了便宜,你倒不管。王生搂回被褥睡觉。她搡开儿子坐在门槛上望着满仓骑着他家的牛从晨光水汽里冒出来,他妻子跟在他后面。他们慢慢攀上来,她看不到他们了,他们再次攀上来。他们走得近了,他家的牛在反刍,喷出的响鼻恶臭了王生的妻子。牛背上捆着庞大的草堆,牛又喷了响鼻。牛蹄子啪嗒啪嗒打在土路上走过王生家。王生妻子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的麦子。他们又啪嗒啪嗒走出更远了。王生妻子说,我知道是谁啃了我家的麦子。满仓跳下牛背,说,你是说我家的牛啃了你家的麦子吗?王生妻子说,我没说。满仓说,你就是这个意思。王生妻子说,我都看见它啃了栓柱家的甘蔗了。满仓妻子说,它只啃了皮,没动肉。王生妻子说,我都看见啃了。满仓妻子说,你别冤枉人,全村人都知道是石牛啃了你家的麦子。王生妻子说,哄鬼的话不能信的。满仓妻子说,那也是崽子说的。王生妻子说,崽子的话不能信的。满仓妻子说,不管信不信,崽子还满村人喊爹呢。王生妻子蹦空了脚,奔出几步,喊,你个碎嘴咋个意思?你个碎嘴敢再说一遍吗?满仓扯了妻子说,你个婆娘乱说啥,还不拽了牛回家。他们转脸瞅个空,捆了堆的草碎了一地。满仓家的牛走丢了,他们谁也没瞅见。满仓妻子慌了神,摆了大屁股哭,哭声响落掉枝枝杈杈。满仓拔了腿去找。天近黄昏的时候满仓妻子还在哭。王生妻子坐在门槛边一只脚跐在门内,远望夕阳西下,晚霞捧红了她的脸。满仓气喘若风,说,还不回家,跟这丢人现眼。满仓妻子还在哭,泪水泡湿了薄暮。满仓说,别哭了,咱家的牛已经自个回了家。满仓妻子这才抬目望他,说,你别骗我。满仓说,骗你是畜生。满仓妻子说,你以为你不是个畜生。说完笑容揉皱了脸。她起身捆了碎草。两人一步一跌走进惹红的晚霞里,薄暮冥冥。王生妻子慢悠悠回屋。儿子高声喊,天黑了要蜡烛。王生妻子说,你饿不饿。儿子说,饿,我要吃蜡烛。王生妻子说,娘给你去做饭。儿子说,爹,我不吃饭,天要黑了。饭后王生埋怨妻子不该跟满仓妻子计较。妻子换了褥子,背身侧躺睡去。当晚两人背顶背的宽缝里侵了寒气。翌日,王生妻子病了身子。王生还在睡,呼噜声撩醒妻子。王生妻子下床穿鞋却昏疼了头,没做细想,给儿子穿衣服。他又尿湿了床铺。妻子唏嘘再三,晾晒了褥子在门边,却再次疼昏头,顺势坐在门下休憩。朝阳莽莽,水汽沙沙。霞光浇透了她的脸。王生妻子远望满仓从晨光里显露出来。满仓满村子喊,驱散了村子上头盘旋的麻雀。满仓喊丢了牛。满仓遍寻全村没着落,他揣度他人偷了去。 晨鸡初鸣,雾鸦争噪。满仓喊丢了牛,遍寻全村没着落。满仓的喊声叫落了枝叶,钩连了犬吠。他一会儿落进去一会儿高上来地走远了。满仓妻子满村子问,你看见我家牛了吗。他们说,不在你家拴得好好的吗。满仓妻子说,一早起来不见了。他们说,你再找找。满仓妻子说,已经找遍全村了,你看见我家牛了吗。满仓妻子偷眼睃视王生妻子,满仓妻子拽着他们的手不放,说,也不知道被哪个贼偷了去。他们说,也许走丢了呢。满仓妻子说,也不知道被哪个狗日的偷了去。他们散了去。满仓妻子说,也不知道被哪个狗日的偷了去。王生妻子卷腿磕嘴说,别在我家门口疯。满仓妻子说,你说啥。王生妻子说,你听见了,满村子这么大的地方你干嘛偏在我家门口疯。满仓妻子说,这又不是你家,我爱搁哪说便搁哪说。王生妻子说,我才没偷你家的牛。满仓妻子说,谁偷了谁知道。王生儿子挣脱了王生妻子的臂膀跳将出来,说,我偷了。王生妻子折断崽子那根劈了枝叶的棍棒,提了他的脖颈撩进门说,你个傻东西乱戳什么话。满仓妻子说,崽子都认了。王生妻子翻手打了崽子,她说,崽子的话作不得数的。满仓妻子说,崽子的话怎么作不得数了。王生妻子说,自个看不住自家的牛,跑我家来耍什么疯。满仓妻子说,你都说是你偷的了。王生妻子说,我哪里说了,是崽子说的,但崽子的话作得数吗。满仓妻子说,崽子的话才最作数,偷了就偷了,还不认,辱没了先祖爷爷。满仓妻子身劳乏,歇口气依偎着雷劈的老槐。满仓从先前消失的地方折转现身。满仓踉跄着捎来了犬吠,拥了一身的泥浆,满目荡摇,癫癫跛跛地拽了妻子回家。王生妻子将霞光关在门外,拖了崽子打,疼得崽子哇哇叫湿了泪水。王生下了床说,你打他做什么。王生妻子委屈得坐在墙下拭泪花。崽子得了自由压藏了身子在桌下。王生妻子扶墙呜咽说,我头晕。王生瞅了窗外说,今儿个天气真好,不像昨夜个。窗切了迢迢晨光,风割了簌簌声响。王生妻子低首踌蹰,伤脚上漏来澄澄亮光。 昨夜大雨,液透了大地。夜半月明,湿气接云云飘天。王生妻子起夜尿碎了月亮。她出门走在泥街里,一路走一路滑。两边泥墙挂草,四周静寂。她停了一下,望着四周,看看墙倒没倒,墙上衰草卷黄枯叶挂水漏光。荒草衔夜,目望来路。她继续走,愈往前走,坡度愈高。她前倾着身子走了不短时间,夜风灌透了身体。拐弯前她再回望一眼,明月暗笼了青雾。她离开这棵树坐在石头上歇息。她的影子一拱一拱地攀上泥墙,另一半是篱笆。她蹲下身拨拉一阵,手脚并用,爬将过去,篱笆墙挂烂了衣服。她站在树下,胸口慢慢发热。细风吹夜,薄汗凉衣透。院子里黑漆漆的,她四面转动身子,门是开阔着的,院外的月光齐齐地凿进来。她走进牛棚,柱子上悬的马灯没亮。牛在吃草,鼻大如铛,呼呼喷出热气。她俯身过去,解开结绳,拍牛背,牛嚼了嘴绕出牛棚,在月光如银下往院外遁逃。随后屋里传出喊声,谁啊。隔不久打灯掌光。满仓妻子开个门缝喊,谁啊。她蜷着身子出门,身上披了棉袄,落进这黑夜里。屋里传来满仓的喊声。满仓妻子说,咋没了牛叫。满仓说,睡了当然没声响。满仓妻子说,我去瞅瞅。说着切身奔来,步子乱撞。满仓说,这大半夜的不赶紧睡觉瞎折腾啥。王生妻子挨了柱子屏直身体,肥着嗓子哞哞学牛叫。满仓妻子踅足回屋。王生妻子悄声扒了灰尘,吹拂窗玻璃,定目端详。他们灭了灯,王生妻子瞧见一片黑。满仓妻子说,咱娘的灯也灭了。屋檐的水珠啄疼王生妻子的脸,她张口吃进嘴里,委身而回。她回到家,王生还在睡,裹了褥子滚身。昨夜大雨,液透了大地。夜半明暗,湿气接云云飘天。王生猫身起床,门虚虚地掩着,他推开门。月光已上,照耀若水;一尺洼,半尺月。树冠繁茂嚼枝咬叶,朵朵树影卧地枕壁。他跟上妻子一路走一路滑,两边的泥墙挂草,四周静寂。他藏在树后,枝叶交互,拂了脸。他愈往前走,坡度愈高。脚踩了裂泥隙浆走过不短的时间,妻子回头前他掩在墙根下,墙影攒来,豁阙薄顶。他在妻子坐过的石头上歇息,气本凛冽,雾浴身而浸体,妻子的温度抵进来。他看到妻子跪下腿匍身过去,并收了挂在木篱笆上的布条。他躲在墙外,没多久牛奔出来,磕翻了篱笆。他追上牛,没见妻子跟来。牛发疯一般撞在树上,枝枝杈杈簌簌落响,寒鸦宿鸟慌飞惊鸣。牛哞哞转首去了另一条街。坡草环抱,林树互映。王生倒翻了几身,周遭浑浊。疯牛灌林跻攀衔坡,一步三喘莽莽数丈。嘹呖声响乱跌于空。 满仓死了娘。人们叨盛了这话不休,他娘在石马垟上空反复猝死。他娘被冻死在床上。不对,是因为丢了牛气死的。不对,是吃红豆噎死的。给你粒红豆吃。你个鳖孙。被风一吹,唰喇喇作响,他娘在石马垟上空盘梗不去。王生记得这天下午天皱地冷,石马河忽咧咧隆冰。须臾,突降大雪,雾凇沆砀天地封白,唯留沟河一痕。这雪埋了人们的流言,王生一个一个抠着字话立脚不住,迫使他走出家门。他走过石马垟空寥的街道,四野悲风。重雪悬天,北风尤为烈,雪势渐浓。待到街口,一马踏飞而奔,穿街过巷,踏了沉雪往村口攀飞。王生没看到它。但有人看得见,她反复说那马踏溃了这雪,飞过一棵又一棵杨树,枝杈垮塌。她认不得这是谁家的马。她对王生说,它奔得这么快都要带碎了这瓦青天。他们正聚在院子里说话。她削步走到王生身旁说,我再也没见过这匹马,之前也没见过,它跑过去的时候却转首瞭我一眼,目光里饱含了伤悲。他们的哀伤拘了气,在一片呜咽里絮语。王生敲响门,没人答应。他听见咂咂的嘈响,透过篱笆看到很多人,王生覆足踩过,立身在院子里。现在落雪已毕,青色弓天,薄暮寒光话凄凉。这个妇女款步移来,王生撤身慢退,她再次捉脚挪来。她说,我看到了一匹马。声若蚊虫。王生不堪久扰,摇首顿足。人们往来,纷繁错织。王生瞧见满仓注视着两三人将满仓娘周正到床上。他们捉了稻草铺平,再把褥子加厚,才将满仓娘屏息床载,并将她的双手搁在胸前。人们涌出来,只听得鞋履响,脚步鸣,势力散缓,滔滔汩汩。他说,你瞧这脸,冻死的。他说,不对,是丢了牛气死的。王生身形半颤。她耳语说,那马踏了雪飞奔。他说,不对,是吃红豆噎死的。他说,哪来的红豆。他说,牛槽里的红豆。他说,牛不是丢了吗。他说,牛丢了牛槽还在。王生斡开她径寻到牛槽,扒开罩雪和湿草,摸来几粒红豆,端详片刻,填进嘴嚼碎。满仓切开这簇人马,循凹而走,对王生说,这红豆是你的?王生说,不是。满仓说,小心噎死你。满仓返身而回,众皆避藏。王生牙磨了豆粉入喉,蹙眉隐面。她又说,那马回头瞭了我一眼。王生说,给你粒红豆吃。她浪笑绵绵说,你个鳖孙,谁敢衔来吃。王生说,我都嚼碎了吃。她说,还有没有红豆。王生说,你家麦子借我一石,来年还你。她说,你家麦子都全秃了你拿啥还?王生说,还你就是。她说,这马奔得这么快都要嚼碎了这瓦青天。王生折了槽里草茎,抠出余下红豆兜好;跺跺脚,环顾庭落,这满院寒雪,冰冻的人气蹿上一竿高。满仓妻子突奔而出,是他偷的牛,别让他走,看我不杀了他。王生匆匆逃亡,踏风招寒。待到傍晚才到家中,王生坐在窗前,屋外树摇雪散。 昨夜大雨,尚未降临。崽子灭了灯盏卧床夜眠。月开梦醒,他松开麻绳,别了树枝跳墙脱走。他站在街口,一风放过一风走。阡陌纵横,路径相遥。他依墙南走,巷壁峭立若树,路被腰束成窄,势渐陡而力攀。北视过往路途,股股堪似崩碎的浪花。他继续走动,夜气四下,道路攀上来也更开阔。途远而叠步,他寻到平坦的地方,坐在石头上休息,睡意再次袭来。苍穹负暗,月朗星寥,矮墙接树影。他闻到了炙烤的热气,踉踉跄跄,直奔而来;见两扇木门,却待要推,已被夜风吹开。这一堂风从半空里撺将下来,院子里炭火的热气和光芒翻然敛翼。他撩脚破步,望光沿边去,斜倚柱子坐下,火光照落可拥奔来一只鸡啄他的脚,又奔来一只鸡啄他的脚。崽子不睬,只听得背后忽地哞哞牛叫,他才放直了身子。火焰茂盛,耸立攒动,状若莲花,噼啪炸响。他认得出满仓和满仓妻子,满仓和满仓妻子的脸在纸上不安地笑着。崽子身体作热,环步篝火,呆呆站了半天,烟尘熏了他的脸。待他重新坐定,看着她把这张照片燃掉。他问她,有吃的吗,我饿了。满仓娘说,我老了,走不动步了。崽子说,我饿了。满仓娘说,你爹娘怎的也不管你。崽子说,我爹娘睡了,我饿了。满仓娘由兜里抓了一把豆子给崽子。崽子塞满了豆子唔唔点头。火光将近,满仓娘进屋关好房门灭灯睡觉。临行前对崽子说,赶紧回家吧,这大冷天。崽子浇了尿涂灭火星,又听到了哞哞牛叫。他偏身走进牛棚,嚼碎了红豆胡乱填进牛嘴里,解开麻绳,翻身跃上牛背。老牛呼呼咧咧绕圆三圈,押墙头疾蹄而跳。牛驮了人踏入院外广阔,沿街走了一遭。他头上枯枝若拱,牛蹄下洼地缤纷。街道远远融进前方的暗夜里。正是严寒时分,朔风逆面而生。他们踏翻了薄尘直奔远走。圆月低悬,一径一走,牛疯了似的横冲乱撞,攀上斜坡,踏平了甘蔗林,奔进袤袤麦地里。它一贯前行,不顾回头。崽子勒了麻绳也没能停下,直到撞断了岸边柳树,牛身跌倒在地,才看到那牛耷拽着头,浑身颤抖。只见它眼泡凸鼓,腿脚僵直,喘出的气撺掇了肚皮起伏。不久便断了气。崽子从麦田里爬起,来到岸旁,波光如练,隔岸的夜风往来不绝。突降的大雨将崽子湿透。雨愈下愈大,牛身之下囤积的雨水也愈来愈深。冷风吹来,这庞大的老牛也顺着沟壑里的流水跌进石马河里。崽子眼见刚死的老牛被累累浪涛裹挟卷走。持续的大雨将崽子身上先前的雨水冲刷干净。这雨正下得紧。崽子怏怏不乐地旋了身望甘蔗林里避雨,等雨消云散崽子竟也拄着半株甘蔗睡着了。月出云霁,他人提了崽子拽醒他。崽子咕哝一句骂了娘。 王生倒翻了几身,周遭浑浊。疯牛灌林跻攀衔坡,一步三喘莽莽数丈。嘹呖声响乱跌于空。东转进入径,地势早平,岐路搠进甘蔗林。王生一路跑一路跟,奔得脚力酥软,眼望见疯牛越过麦田间的小道奔往石马河。适逢鸦鸣掠空翔来。疯牛望石马桥转拐,停了蹄子伫立岸旁,鸣叫三响。水阔而河窄,涛声溢出河岸;月影印在水面,粼粼栉比。王生赶到岸旁,却见疯牛游水翻蹄,过河攀岸,跳进翁苁草木里。王生过了石马桥瞧个仔细,那牛已变为石牛朝东而立,不再活转了。风起水涌,草木萎萎。王生找不见那尊盘踞了百年的石牛像。隔空遥望,甘蔗林贪风摇摆。王生路过自家的麦田,依旧是秃了这片地,未曾增多。月出云霁,王生折了一株甘蔗敲醒崽子,崽子睁了眼丢一句说,牛丢了。王生说,是啊,牛丢了。崽子咕哝一句骂了娘又阖眼倒在泥水里。王生肩扛了崽子踏皱片片水洼往家走。王生剥去衣物擦净身上的泥浆钻进褥子,透凉的身子暖热了被窝。他翻转个身灭了灯瞧见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伸手摸到了妻子的臂膀。 这一夕河对岸的石牛过河啃光了王生家的麦子。这消息传来时雾气逸散,太阳挂顶。传话的人虎虎生风。王生瞅了窗外说,今儿个天气真好,不像昨夜个。窗切了迢迢晨光,风割了簌簌声响。王生妻子低首踌蹰,伤脚上漏来澄澄亮光。王生记得这日晌午,传话的人挡了亮光说,昨晚对岸的石牛啃光了你家麦子。王生说,那是满仓家的牛。传话的人说,你说笑了,满仓家的牛一早便丢了。王生说,我看见了,那是满仓家的石牛。传话的人说,石牛盘了百年了,怕是满仓的爷爷没出生时便有了,怎能是满仓家的。王生说,你不信我。传话的人说,我信你,但你家的麦子没了,你信不信我。王生抬脚出门,一步一步挨到田垄边,赶得汗流气喘,那麦地里果是都秃光了。王生妻子说,我们需要借些麦子过冬。王生说,我知道。王生妻子说,来年开春也需要粮食,没了粮食,不被冻死,也会饿死。王生说,我知道,但要去哪里借呐。王生妻子说,谁家有余粮就朝谁家借呗。王生说,我早借了一圈了,哪里有人肯借。王生妻子说,都不借吗。王生说,没一个借的。王生妻子说,你戳在这里干啥。王生说,对啊,你戳在这里干啥,你家麦子借我一石。传话的人不待搭话,拔步转脚,抢门跑得远了。王生的妻子说,满仓家去了吗,他家余粮堆了一堆。王生说,要去你去。王生妻子一步一颠地闯进屋来说,崽子口里吞了东西,喘不了气了,怕是要坏。王生说,你怎不早说。王生妻子说,我刚看见。王生说,别是你早晨打偏了腹背,闷岔了气。王生妻子待要辩解,王生却张脚赶往东房,只见崽子脸腮通红,肚胀若球。王生将他的衣服拽开,拿住两脚,嘱托妻子顶住他的胸脯,将其倒挂而上。崽子头在下,脚在上,若倒拔葱柳。王生借力击打脊背,崽子半咳一声吐出一痰污泥,口鼻方才晓畅。崽子恢复过往,说,我丢了那牛。这时满仓死了娘在石马垟上空盘梗不去。人们叨盛了这话不休,他娘在石马垟上空反复猝死。王生记得这天下午天皱地冷,石马河忽咧咧隆冰。须臾,突降大雪,雾凇沆砀天地封白,唯留沟河一痕。这雪埋了人们的流言,王生一个一个抠着字话立脚不住,迫使他走出家门。 屋檐的水珠啄疼王生妻子的脸,她张口吃进嘴里,委身而回。王生妻子回到家,王生不在床铺,丢脚赶往东房,崽子也不在。桌上灯盏犹未灭。王生妻子守在床前打瞌睡,待几个时辰,灯盏渐暗,仍未见有人回家。她沉吟一会,收拾床铺,款款开门出去。月初较迟,夜色苍茫。王生妻子挨上泥街,兜转了村子几圈不见他们身影。月出云霁,穿过石马垟后的那片杨树林,她翻倒了几个身子,勉强到得前村,鞋袜已为淤泥湿透,脱得鞋袜,攀上斜坡,周身惹全了泥沼。上到坡田,坡沿边有老树几株,浓荫覆身。王生妻子入得甘蔗林没找见崽子。趁月圆呈亮,她四顾环视,林叶掩映,但见自家的麦田里隐伏着的一头牛亦步亦趋地啃食麦苗。王生妻子筹措半晌,截了一段甘蔗出得林子,脚下生风地跑将过去。到得近前,瞧得这蠢物原是一匹高大骏马,王生妻子绰了甘蔗抢脚便打,正中马头,这一棒挟着下一棒,不见停歇。且听得那畜生哀声嘶鸣,转蹄脱逃。王生妻子攀臂跟脚,掉转甘蔗这头,直打将来,不想恼犯了这蠢物,一头顶撞上来,倒翻了她整个身躯,但她手上却没曾松懈,敲掉它一只耳朵来。这蠢物腰胯半掀,再唤嘶鸣,闪身冲了另一方向奔逃,待到石马河岸那马一个纵身,跃进浩荡河水里。就此不见出来。王生妻子止在江渚边上,将甘蔗棒丢翻在岸边,气喘吁吁,转身便走。待到自家田垄边,瞧见广袤的麦田里亮了疤痕。月影横斜,落尽寒光。王生妻子回到家里,王生还在睡,王生妻子裸光身子裹了褥子滚身。王生翻转个身灭了灯瞧见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伸手摸到了妻子的臂膀。她周身凄凉。月光切身,王生妻子说,我找不见崽子了。王生说,崽子正在东房里睡觉。王生妻子说,你得出去借粮了。王生说,睡觉吧。待到翌日傍晚,王生坐在窗前,屋外树摇雪散。王生脸上布满道道瘀痕。王生妻子说,借到粮食了?王生说,只讨到几粒红豆填饥。王生妻子说,这可咋办。王生说,只得卖了牛去。王生妻子说,咱家哪儿来的牛。王生说,嘘。王生妻子说,你不是说昨晚那畜生变转了石牛吗。王生说,你还说你打掉了一只马耳朵呢。王生妻子说,我确是打掉了一只耳朵,却不知为何寻它不到。王生说,你在家好生照料崽子等我回来。 王生走过石马河,拽了老牛剪径而行。是夜,正逢严寒,北风呼呼地刮。明月浮空,光照若雾,远处群山横地无穷,大雪绵延不绝。道路崎岖,山高叠道。王生行不过三里,坐在雪堆里歇息。老牛啃着道边积雪。翻了几座山,爬过乱石堆,地势愈来愈平。月挂在天,照长了他们的影子。王生说,我的脚疼死了。老牛罔顾王生,径自跋涉长途。进入河谷时王生这才爬上牛背。老牛踏进河里,河床猝然变窄,河水浅没牛蹄。他们才上得岸边,迤逦而行,走进一片林子,于林隙间射下月光来。然而,只听他们背后大喝一声:我乃此山主,若要从此过,须留买路钱。遂瞧见一人手持匕首,刀光奔来。王生啊呀一声,一个翻身倒栽于地。王生说,我没钱。那人说,没钱留命。王生吓得哆嗦说,我家已穷得叮当作响,本想卖了这牛换些粮食,到如今不如给了你,留我性命。这牛哞哞嘶叫。那人说,也好。接过牛绳反身欲走,使全了浑身气力却拽它不动。那人顿觉蹊跷,思前想后,说,这牛留下,你且走吧。王生滚身爬脚般的夺路奔逃,没个踪影。疾步跨山谷,王生没个停歇。待到下一个山口,忽狂风大作,王生挨在岩下,等待风息。时间长久,身乏疲累,王生垂目而睡,是时庞然声响,恍然惊觉,大风吹来了那头老牛,哞哞的嘶鸣,阵阵不止;草石震动山鸣谷应。风犹未止,又是纷纷扬扬下了大雪来。风雪既降,灌于两山之间,王生拽上老牛踏雪前行,路棘雪浓,行路甚为艰难。大风拽了飘雪击面,这雪渐行渐厚,直至埋了头顶,人牛再不动弹。及至一晚,两峰之间谷为积雪所平,一望无垠。 这个人站在门边,她的衣服漏风翩翻。王生被人唤醒,看见这个老妇人走进屋来。她给炉火里添进一摞柴,烟雾将合;勾腰坐在床前,喂了半碗白米粥给王生喝。烟雾将歇时王生又睡着了。王生被门唤醒,风平烟静。他披衣下床,推手开得门外,寒天夜合,卷云勾月。茅草屋外左右青霭,乱山昏月后,衣上暗云。庭院里有座水池碧水荡漾,一望若玉,竟未冰冻。池子周边乃是石砌,东面的水沿边凿有小孔,老妇人跪拜在地面对那小孔低声祈祷,不多时那孔内便吐出一捧米来,老妇人的双手正好合拢。老妇人收好米说,你醒了。王生说,这是哪里。老妇人说,这是白米山,这池唤作白米池。王生说,我怎么会在这里。老妇人说,你被雪埋了。王生说,我的牛,我的牛在哪里。老妇人说,你的牛被强人劫了去了。王生说,我知道它被劫了,但又自个又追上来了。老妇人说,它是被第二拨强人劫了去的。王生说,是你救了我。老妇人说,我只是拿这样一捧米换了你过来。王生说,你为什么不也换了牛来。老妇人说,我没有那么多的米。王生说,你是怎么把我从雪地里刨出来的。妇人说,我没把你从雪地里刨出来,是那伙强人把你刨出来的。王生说,我要下山。妇人说,山下的雪太厚,你走不远的。夜晚,妇人煮了白米粥匀给王生半碗,王生半饱入睡。翌夜子时,老妇人又跪拜在白米池的小孔处祈祷等待,那孔遂再次吐出一捧米来。是夜,王生喝完半碗粥说,我才吃个半饱。老妇人说,原是只能管足一人饭饱,因你来才吃半饱,这尚且还好,总比没得吃强很多。待到第三夜,王生躲了身子击昏那老妇人,循着老妇人的姿势及祷词跪拜伏地,上下数次。及得拿了斧凿将小孔凿得大些,却不见粒米出来。又凿了更大的孔径仍不见稻米。遂拿大石砸了大豁口,却见白米池里的水源淙淙流尽,全往山下奔流。池底干涸时凿碎了砌石王生只得了一颗米。王生藏了那颗米,仰面而泣。正值月空,他提胸吸气掠风而行,下得山去。到了山下,积雪早已化去,树枝焚火。 那年大旱,井内生烟。蝗虫覆天漫地,饱了粒的麦穗顷刻而尽,村里饿死不少人。终日涛声拍岸的石马河终于枯了底。走板荒年的王生衣冠衰败,佝偻了背走在尘埃弥漫的小道上,他一步一脚地走出红烟绿雾,在石马垟的村头冒出身。走过石马桥前望见河底倒伏着一尊石马像,那石马断了一只耳朵。岸边的石牛像也早被人炸断了头,侧卧于枯草萎丛中。王生净了手脚回家,妻子正趴在床上被人日屄,王生躲在窗下的草垛里听床板的吱嘎声。完事后,满仓丢了半石粮食离开。等妻子穿好衣服,王生进屋横开妻子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妻子睡在锅台边,怀里抱着假娃娃,灶下还冒着火,锅里沸腾的肉香味熏黑了王生的眼。王生叫醒妻子,问,崽子哪里去了。王生妻子又呼呼睡去。 是日傍晚,落日含口,正值万千鳞云碎碎剪乱霞,俱是日夕已落,倾覆白昼天。王生趁夜黑星稀将那颗米种进自家的荒地里。目视所处,四野苍夷。熬过荒年,石马垟的人们又继续日屄繁衍。日转流云,待到来年炎夏,石马垟的万亩荒地里长出了葱葱郁郁的稻子。石马垟的墙头瓦缝屋脊床下窗台都长满了稻子,王生踩过去,折损的稻子又茁壮恢复,俄顷稻穗里竟日夜汩汩流水。等那张叶结穗的万亩稻田里的水愈积愈多时,忽来一日,洪水浩荡,遮蔽了整个村寨。是夜,滔滔大水将沉睡的石马垟村寨和人们淹埋在浪涛里。揽陆地河湖千层斗浪,熠熠银光灿烂。七昼七夜后,云淡日彩,天地山川盖在水下,水面镜平,静若处子。石马垟复原了百年的万里水泊。 到死时沾染神之光芒 只愿我的余生能够实现卑微 到死时沾染神之光芒 那些今世背叛我之人 必将曝尸在我的故事里 并被后人反复斩首 —屠宏铭 透过车窗有人看见我们走来,比预想的要宽裕,时间也刚好。由车外的广阔到车厢的空间折了条条线斩了平平面叠了锥锥直角,而早我侵了这里的人们却以为自身的阔大空间遭了侵占。每晚经了夜梦,都在觅途中沉睡。从吠声裹挟的梦境里惊醒,我抓了手摸往下身,才记得自己的女儿身。过了石家庄,火车还泡在夜气里,人们亮在车灯里,我还泡在人们里。我第二次看见他时他闭了眼,坐在隔我不远的过道里。他多次醒来又更多次睡去,在清晰里他的睡多过了醒,有一回醒来后望了我一眼,又迅速望了人们,企图以这多数且平庸的远望平息望我的那一眼。“几点了?”他的醒停下来时我拿话拽折了他的视线问。“天亮才能到。”他累得气喘,佝偻着身子,右手攥湿了气。“你—你—这样会舒服些。”他将腿探进靠了过道的座位下,也许遇了阻碍,他的裤腿微微拱皱了曲度。 我认识他是在北京。火车到了站,才瞧出北京城比车厢内计算好的粗糙要容忍了更多的浑浊。排队时他望了天的过程看了我,天是蓝的,那蓝却是污的。“我想问问去安贞桥怎么走?”他终是开了口。 “你坐—算了,”我说,“你跟着我吧,我路过,会带了你到那里。” 我上车刷了公交卡,他也买了票。跟了车走的喧闹声音在车厢里蠕动,像一块豆腐。车窗打开时,车内静止的声音接纳了车外依次流动的声音又接连推出去。 “第一次来北京?”我问。 他嗯了一声,因了机动的震动我没听见,也许他没说话。 “来干吗?”我又问。 “工作。”他说,他的身体摆了一下,我早他先摆了腰。 “我要在哪儿下?”他问。 “到公主坟我们要转车。” “公主坟?”他问。 “嗯。”他不再说话,拿一只乌手擦了眼睛看窗外,车外开始路过城市了。风儿蹿进来拽打我们脸,蹴起一阵云雾。 第二辆公车的售票员开始喊安华桥时我告诉他快到了。车顶的喇叭声缓缓流动,他的嘴唇跟踪了字节旋动,有时会旋出旋律来。他伸了手出来拍打支撑他站立的椅背,两个手指的指甲宽阔又嵌进污泥,一拍一拍地缩缩拍打,像是一掌一掌地扇打,我都感到了疼痛。他的身体背对了这城市,目光停在了我身体斜处的车顶上方的广告牌。“这车子比我想象的要脏。”他突然说。他的身子跟着公车倾到我的附近,他抓了扶手的胳臂凸了青筋。“你去哪儿?”他问。他的脸仿佛他站在事物变化的那个静止的中心,他放缓了事物成了过往的速度。 “西坝河。” “西坝河是哪儿?” “你不是在安贞桥下吗,”我说,“安贞桥再往前两站就是西坝河,你去的地方离我不远,那是你工作的地方吗?” “不是。”他说。 售票员开始念安贞桥西站了,她的身子拥挤了那块狭窄的地方。 “你要到站了。”我说。 他没说话,不再瞧我,左脚甚至离了我的身子,他低了头,我看不到脸。他的右手从口袋里抽出。“你的手机号是多少?”他的声音虽然过快,但字节没有溜走。我看到售票员看了他,现在又看了我。我的身体猛然往前栽倒前,我的手以及抓到的把手预防了我身体的前倾。他站稳前肩膀凹了一下,我看到太阳抖了一下,又看不到太阳了。这时,久坐的售票员起了身,像是将要迸裂的衣服终于崩了缝,同时她的视线高过我们并破了嗓子喊出来,仿佛她从未瞧过我们。 第二天,天光晴好,我带队去了十三陵水库,当晚并未回城,而是入住了宾馆。我躺在宾馆的床上接完电话打开电视喝了热水。中年男人敲开我们的门,一次性水杯卧倒在床头柜上。他说要退钱,虽然他多次强调,我还是看出他并非对宾馆不满。晓丽劝了半小时他才回屋。我靠在靠垫上玩贪吃蛇,满了半屏时我故意撞死,扯出通讯录在两个或三个名字上犹豫了几下后给他发了短信。“好无聊啊,你在干吗?”我被短信声吵醒,屋子早已暗了,可电视还开着。“我刚醒,你睡不着吗?”我瞅了一眼,翻身睡去。不知什么时候,他打来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好困。”他说:“你那里好吵。”我瞅眼电视挂了电话。天亮醒来我又为昨晚的鲁莽徒增了后悔。我对着镜子打电话问他为什么昨晚那么晚没睡,而他却生了气,我反倒笑了,看到镜子里露了牙龈的嘴我立马住了嘴,我说:“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我请你吃饭好了。”而他却没有时间。 我和沈志杰走在路这边,我们没说话,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们之间那种坚韧的弯曲始终存在我甚至以为自己一个人走。他说他叫沈志杰,我将他的号码输入手机时他这样说,当时我没记住,他来之前我特意拿了手机让自己记忆一次。晓丽说:“这是要我做灯泡。”我说:“不,我是灯泡。”晓丽说:“我可记不住。”拐角的槐树被雷劈了半,晓丽拽我坐下,烟熏雾缭。我短信他:“喜欢烧烤吗?”他回:“还好吧。”我知道他这是不喜欢,可晓丽已坐在树下的马扎里。他长长的灯影先过来,攀了桌面一节节地缩,等他坐下灯影已背了身。他小心翼翼地从我脸上将目光挪向晓丽,我觉察了他细微的表情,他现在也定然知晓我是故意的。我给他介绍晓丽时,晓丽拍了手掌的灰。他坐在对面,他背后的女人拱了他的背,他挪了身子。他的脸含在灯影里,黏糊糊的,仿佛含在嘴里的果糖吐出来以后的模样。除了先前的几串韭菜、香菇、鱿鱼和鸡翅,我又为他多加了二十串肉串。他不停地喝水想要稀释掉拘谨,多次拿了空的塑料杯只是捏碎了水湿了唇。我敦促了晓丽,晓丽失了兴致,却跟我说李立成和王红英。后来兴起开了啤酒,晓丽骂李立成的时候起了身,而且不再将酒倒进酒杯,仿佛酒瓶的酒更有力量。过了一辆车使我们更明亮了一小会。汽车的灯光撞到墙面溅了一片光,洒落下来却缓慢许多。后来回忆今晚我不记得晓丽说了多少话,但我终于记住这个名字,而他却始终腼腆地笑。“沈志杰。”“沈志杰。”“你叫沈志杰?”“去你妈的沈志杰。”我想晓丽根本没醉。 我们想要散了场,我们的想要仿佛活了半辈子终于攒够了叹出一口气的力度。我和沈志杰走在路这边,我们没说话,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们之间那种坚韧的弯曲始终存在我甚至以为自己一个人走。晓丽追上来递给我们一人一瓶康师傅。没喝几口胃里涌出酒精夹带的腐气,我屈了腰肩背了路灯吐了几股气,晓丽拍了我背问我怎么样。沈志杰说:“别拍她,她会更难受,让她自己顺一下就好。”我们继续走,我终于吐出来,他立在我身后递给我他的康师傅,“我还没开瓶,你漱漱口。”他说。我和沈志杰走在路这边,我们没说话,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们之间那种坚韧的弯曲始终存在我甚至以为自己一个人走。晓丽追上来打开车门,我上了车,我们跟他说再见。然后出租车离开了,攀附了康师傅表面的水珠湿了手,我的失落就像留下了我开走了他们。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联系,我竟然忍不住。我们像是忘记了上一次的会面,也断了妄想,谁也没再提晓丽和去他妈的。有时跟晓丽聊天时我会飞快地回复他回得也挺及时的信息,但一接电话却聊不了两句便尴尬地响着对方空间的嘈杂。这天晓丽说:“我要回了。” 我说:“好,你先回吧,歇会儿。” 我看一眼,他说:“我问你好多次了。” 晓丽说:“不是,我是说我得回家了。” 我回他说:“你再问一遍我就告诉你。” 我惊异起来,说:“什么?回家?” 他说:“你是做什么的?” 晓丽说:“我妈在催我,还是熬不过。” 我说:“不告诉你。” 晓丽说:“可我不想回家。” 他说:“你骗我,大哭。” 他没发来大哭的表情,而是打了字,他竟有了晓丽讨厌的趣味,我噗嗤乐出声。 晓丽说:“我不想离开北京。” 晓丽说不想离开北京时我还没收到他的短信,我笑到半途才收声,晓丽早已离开,留了满屋子的空间盈满了一竿静。 “饿了。” “活该。” 接着我们都不说话,就像我们在路灯下面对面站着,打着各种手势愉快地攀谈之后甚至是之前谁也不先开口,我们的僵持始终持续而且了无尽头。这时的现在的时空成了我们睡觉前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晓丽早已回来,她躺下来,身体蹦了蹦,我感到了床垫的抗拒,挪身到了我床上。第二天一早我们约了见面的时间,昨夜的犹豫和较劲犹如从未存在。 我没告诉他去哪里,他还一直以为去吃饭。我引了他去地铁,并在圆明园转车上了346公交车。人太多,尽管他落在七摇八晃的人群里紧挨着我,我们还是若陌生人那般运行在离开城市的道路上,从城市到城市的解体再到农村我们运行了漫漫澜澜的两小时。我想他会以为离了城市来到农村以后我们会如常以农村为结束。过了台头村以后他沿着盘旋的道路望向车外,盘在天际的大山峻岭如旧屋瓦房一般近在眼前,通过大山的连绵不绝天空成了同等大小的连绵不绝。我们下了车,攀了几步山路,到了凤凰岭。“这是个不错的旅游景区,而且没多少人来,”我说,“比人山人海要好。”我们过了检票口进得景区。 “我刚看到旁人都是买了票的,”他说,“你给他们看了什么?” “我的导游证。” “两个?” “一个。” “我的导游证是为你准备的。”我说。 “你呢?” “我?”我神秘一笑,“是另外的证件。” “你用的是什么证件?”他问。 山径两边枝繁叶茂,野草盛行。听任阳光烧响了叶叶草草,我们累累密汗。道路倾斜,一路滩涂,攀到岔路口,我领他走了右边斜枝蔓发、疏条割日的密径。远隔相同的路段是石做的垃圾桶,我们坐在上面歇息到雾霭渐生,风烟止了动,山天共了色。喜鹊乱点,啼声见日。我们前倾着身子攀了山路走,身体感到的是垂心的摆动。到了地方,他问:“这是哪儿。”日头曳来光线一缕,接着他自己念出了声:“龙泉寺。” 我们没从偏门进去,穿过四大金刚面目狰狞的慈祥塑像的屋子,进得寺院,有人在这个小小的石拱桥前点了几棵干瘪的杨柳,柳枝耙了一些符咒。桥下流水淙淙,宽阔的溪床托了静静的水突地一矮,水面平平地垂挂下山,到了狭窄处掩饰沙渚,又被砾石破了血,窥流而走。过了桥一棵粗大的银杏树别在寺庙的墙边,树根鼓松了砌石。拾了五级台阶进来个前后门通透的旧屋子,堂中是五彩弥勒像。我跪拜三叩,绕着像身进来这更深的庭院。拢上这幢穿肠过的屋子,再品来三幢屋子箍成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三面的房影洇湿了地。左边供地藏王菩萨,右边供观世音菩萨,正中的殿堂供了三宝。我一一跪拜许愿,出了三宝殿点了三炷香燃透。与香炉相隔三尺的铜鼎内供了数百大小难一的蜡烛。风来火动,风息火蠕;烛火灼了日光日光濯了火。有年深的居士补烛油、捻灯芯。众人香客拜了菩萨又拜佛,熏烟稀静,又来猿鸟啼鸣。我进了殿堂时他站在门口或是角落里乱望。我拽了他让他同我一齐跪拜,他顺从了。出了三宝殿我跟他说许了愿要记得还愿。他笑笑说我没愿望,并接了小沙弥赠的经书随意地翻看,薄薄的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我燃香前瞅了一句经: “日夜受罪,以至劫数,无时间绝,故称无间。” “无间是无间地狱吗?”我问,“我们死后是不是都会进来这无间地狱。” 他跟着我也点了三炷香燃透,香是免费的。 “为什么是三炷香。”我问。 从侧门引出,这叠叠褐山宛转吐石,峰峰争高,一望任意阶前,山势湍急,如若猛浪奔袭。我的强势霸了他的身形驳了他的退缩拽了他一级一级爬山。他说他恐高,不大情愿。他一路扶了锈黑的铁链爬了石阶。下山时他更害怕了。 回去的时候城市慢慢碎了地平线和晚霞。我们找了餐馆吃饭,饭菜上桌前我接了电话。“嗯,好,你来吧。”我告诉了他地址。“谁啊?”他问。“来了你就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他以为是晓丽。我们都吃饱了,他还没到。沈志杰又在掰牙签。他突然开了门,像从一个坡度上下来收不住脚撞开了门。他又加了菜,他的到来使这一整天的沉闷活泛了。他脸膛通红,汗流浃背,喊:“再来一瓶燕京。”“服务员,再来一瓶,冰的。”沈志杰更闷了。我和刘建军的话也更密了,是的,他叫刘建军。刘建军逗了几个趣。我拣了最好笑的叠上他的笑再笑,即使我的笑大过了这趣的本身所能够提供的趣味,沈志杰也没能勉强。“这人太无趣了。”我想。可我却始终也高兴不起来,后来我知道我的笑和我的不高兴已在当晚突然地相安无事了。迟迟不归的结局,尽管我早已知道却收不住场。当晚我们各自回了家。再一晚我和沈志杰吃过晚饭,他送我到楼下,我看到我的房间开着灯。我们分开时他喊住我,我转身问他。他摇摇头,站在路灯下。每过一辆车车灯的光亮总要冲破路灯的光亮。我跟着车后的黑夜出现在他面前,他问: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谁?刘建军?”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跟你一块坐车的那个男的。” “哪天?”我问。 “他在石家庄下了车。” “你是说我们认识的那天啊,怎么会。”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你都想什么呢。” “我看见你们抱在一起。” “是我男朋友怎么样,”我生气了,“不是我男朋友又怎么样。” 此后我们很长时间没再联系。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会看着手机的屏幕,又努力克制了自己,转身跟晓丽说话。晓丽说:“我要离开北京了。” 下午阳光当头照,我坐公交车在安贞桥东下了车,一直向前。到了树荫下阳光才刺眼,过了绿草地是高楼酒店,我过了天桥往回走坐上另一辆车,车上人不多。无论怎么拐弯,我始终看得到公车的阴影,这个有速度的影子一路盖过别的物体的影子,并没有加深影子的颜色,反而强调了别的物体的色彩。到了终点站下车。这里已经显出荒漠来,路过陵园,围墙全是酥了的红砖。有人在烧纸,一直很安静,又有人在烧纸,他们拿了花圈进陵园。烧剩的灰烬像是真实存在过似的散了天。过了烈士陵园才是这个奇怪的鸿运大厦。保安的帽子由台子后面探出来。“这里不准旁人进出,快走。”他说。“我找人。”“这里没人住,也没人上班,这是座空楼。”“我找你们的人。”“我们?叫什么?你到别处找找去吧,我们这儿没谁叫这个名字。” 出了楼我又看见了陵园,这陵园的另一些地方,那些拐弯的墙角并没有直角的力度,且大得没有规矩。 已经几个月没再联系,我以为不会再见面,等到最后却没忍住。那天一个人,我发了同样的信息给好几人: “我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 沈志杰很快的回复几乎惊到我。我期望他能过来。他说在工作,忙完才能来。我出门买了菜,做好饭菜等他。我告诉他再不过来饭菜就凉了。他说马上就好。我把饭菜吃完接着看电视。他的电话吵醒我,电视还在播放。他的头先进来。“你来晚了。”“没关系,我带了吃的来。”他收拾了碗筷,腾空了桌子将打包的盒饭打开。我看着他吃,他边吃边看电视。我为他倒了温水喝。 “你哪儿不舒服?”他的嘴包着米饭,突然慷慨地抛出这句话。 “只是有点头疼,现在差不多好了。” 我说我去洗个澡。他说:“嗯。”我打开浴灯,撒尿的声音会透了门溜出去。我打开水龙头放热水,水流的声响一下子包围了我。我就着浴室门脱衣服,黄黄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打在毛玻璃上。我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他开了我的电脑在上网,迅速关了网页。我的头发还湿着。“你不洗吗?”我说。“这,不好吧,晓丽回来怎么办?”“她这两天带队去坝上草原,回不来。”他洗完出来裹的还是先前恰当的衣服。“今晚我睡你这吧。”他说。“你不回去怎么睡?”我反问。我让他睡了我的床。“那你呢?”“我睡沙发。”我换了个节目看电视。他说:“我这两天工作忙,累坏了。”“我也是,脖子酸疼。”“我给你按摩一下吧。”“你会按摩?”“瞎弄呗。”我坐在小凳子上,他坐在更高的沙发上。他屈了肘锥在我肩膀上,之后拿手隔了衣服摁肩膀,他在捏骨头,他不会按。他挪到背上了,并碎碎地敲打。“再使点劲。”“我怕敲疼你。”他又回到了肩膀上,那手并尝试从我的领口进入我的裸肩,我肩上的皮肤感到了舒服的刺痛。有时他的手会往下一些,又迅速回到肩上去。“后脖颈子这儿,往下点儿,对。”他的手沿着我的椎骨滑到后背,又挪宽了地域捏了肩胛骨。因为隔了衣服,他的手滑倒了几次。“我困了。”我说,“你可以先看会电视,我先睡了。”我拿了毯子到沙发上躺下。他走了两步,换了几个频道,喝了三次水,去了一次卫生间。我闭上眼,不一会他摸上沙发,钻到毯子下紧挨了我。“你怎么不去床上睡。”“我想挨着你睡。”我们平躺着,他的手挨到了我的手。我闭了眼,他挨得更紧了。他的手回到了他肚子上又搁到我肚子上,并找到我的手抓着,他攥着它侧了身,另一只手搭在我肚子上。现在他成了沙发另一侧的墙。他的这只手在我的衣服上扒拉了一条缝,这手心终于贴了我的肚皮。移下去又回上来的这只手一直搁在我的肚脐上没动,直到我的肚皮暖热了他的手。我想我是睡着了,醒来时他的手还搁在我这儿,他睡着了。他挨得太近,以致使我感到了肉体的弹性。我困坏了,弄醒他,接着他的睡继续我的睡。到了白天我迅速抽了身子。 雨水敲醒了窗子,天光暗淡了屋子。我说:“这都快下午了,你该回去了。”“我请了假。”没多久有人打电话给他。“是不是叫你回去?”“没事,我再待会。”他说。趁雨小时我们出去吃了饭,饭后他又接了电话。再回来屋子时他又打开了电脑。“我给你找些好看的图看吧。”他说。都是些寻常的美景或者孩子,接着是女人的。女人的,蹦跶出一张女人的裸图,接着是几张交媾的图片。他没有阻止它们,任由这些图片变换。你知道,即使关了电脑那画面依旧经了反射回响在脑海。我说:“你真的该走了,我送你。”“雨太大了,又没带伞。”他说。“我这有两把,回头我们再见时你还我就好。”我送他到公车站,风雨打湿了他的脸和身体。公车到来前我说:“我去找过你。”“什么?”“我去了你干活的地儿找过你。”这辆公车开来了,泥水跟了碎光溅脏了我们的衣服。“我骗了你,我在那个都是坟包的陵园干活,我怕你不理我。”他说。回到家我的鞋已经湿透,脱了鞋,我泡白了的脚即刻枯萎了。 之后我们没再联系,他也没还我雨伞。晓丽快要离开了,然而没想到我比她走得更早。我离开北京的前几天,和晓丽从超市回来的柏油路上,看到两行字,那字以粗管的黑色签字笔写就: 再见了北京 我要回家了 再见了北京—孙婷婷 没有标点,这行字在结尾时被压弯了,没能工整在直线上。像是牛皮癣写在马路上。你看,牛皮癣写在马路上。 我听了话离开北京但没回家,而是经了石家庄回到这个地方重新找了工作。秋日渐凉,我今儿一天跑了三天的地方推销公司的瓶装水,我累得脚跟疼,坐在电脑前休息。刘姐不在,昨儿个还跟那儿唠她家的车。门口掉进来夕阳粗俗的光线,等光线的视角掏黄铁门时就要下班了。我坐在这个下午里在斗地主,夕阳的光线搭上门板前我突然想到了离开。不同的地域,我有过很多次离开,这令我惊悸,我同样惊悸的不是我想到了离开,而是我还留在这里。因此我的离开得到了推迟,甚至踟蹰不前,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始终抱着离开的想法留着。入冬的前一天这想法已渐近了涡流,我收到一条信息:“你现在在郑州?” “你谁啊?” “沈志杰。” “哦,你怎么知道我在郑州?” “我打了你电话。” “我没接到过啊。” “我知道。” “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新号码?” “你忘了?” 好像手机的传送速度突然慢下来,等不到他接下来的信息我开始恐惧这可怕的期待。 “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吧。”他说话了。 “你在郑州?”这出了我的大意料。 我坐在火锅店里,沈志杰坐在我旁边;沈志杰的对面是李妍的男友,李妍坐在我对面。李妍个子比我矮,棉衣将她身体的缺陷和优势全填了平。李妍男友的外套倒是端庄了整晚。这个火锅店多了几分快餐店的形象。沈志杰坐下时我看到了他的不安,他比之前更瘦了,但衣服里的棉花却将他撑得鼓鼓的。烟火气埋了他的脸,我问他怎么到了郑州来。他说不想在北京待了。后来的一天他告诉我,叫他去陵园的姨夫摔断了腰回家养伤,他也就没了着落。李妍在扒拉刘翔和张莹的恋情,她竟使真实的存在叙述出了虚构的意味,并假装没有嘲弄地嘲弄一番。我感到了场面的不愉快,但这不愉快并非来自李妍,而是沈志杰。他匆匆嚼了红薯,竟又在不停地喝水。他以整洁的毕恭毕敬对待这次吃食,然后又将展开的身体迅速折叠。我与李妍甚至是李妍男友高声谈论时他依然做着听话的自己。我们走在寒夜里,昏暗的路灯哈黄了一腔又一腔的雾气。过了贾鲁河桥,李妍他们到了家。快到我楼下时,一辆车开过来,它的前灯照盲了我的眼睛。我没听见他离开前说的话。脚步声震亮楼道的灯,到了七楼,我看见隔壁的狗哆哆嗦嗦地卧在我门前,我使劲对它踹,狗叫声响了又响,响出了个脉脉山川。我的脚踩在它的尿渍里。我还在踹。 躺了不久,有人敲响我的门。我没想到是这千里迢迢、万水千山的人儿。“你怎么来了?”第二天一早沈志杰发短信约我出去。“今天不行,有事。”我回复。隔几天他再次约我时我疏于推诿。 “你现在欠我两晚了,而且是肩并肩的两晚。”这一天沈志杰短信我说。 “你想干吗?”马上,我又追过去一句,“你暗恋我!” 赵姐带我去了金碧辉煌。KTV包间里的暗光削弱了两个人的容貌,这个叫王南京,另一个叫李团结,他们四十光景的头发呛出了一口秃。虽然我也喝了不少酒,但他们的酒醉离我太近,以致我止不住地呕吐。沈志杰告诉我说他厌到了极点。“怎么了?”我回复完将手机揣进兜里。我抬头看到他们时突然发现我怎么还坐在这里,而不是离开。我挪了个位置在边上,这时我也已经吐了大半。后来我记得椅子、歌声和电视画面。他们的声音比正经的歌声要古怪,像是经了水的转折。“就是难受。”他回复说。时已将夜半。“我去你那坐坐?” 这不是第一次来他租住的房间。四楼朝阳的房间,缺失了阳台。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桌上乱糟糟地搁着杯子帽子水壶和笔筒。我脱了鞋上床,脚从铺上偷来一阵温暖,他也坐上来。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心情不好。我让他躺下。“为什么?”他说。“躺下你就知道了。”我说。他躺下来,床铺凹出一片较为明显的缺陷,我挨着他也躺下来,我身下的缺陷遵循了他身下的缺陷的迹象连成了小于二倍的缺陷。“我们挨着说说话,等你好些了我就走。”“躺多久?”“半小时,不,十分钟。”“你越说越少了。”他坐起来,我也丢了抚慰自身的野心,倚了靠背。他一点点提了身,完成了依靠的积累,抵了墙,他惊讶道:“你的袜子破了。”他的食指勾了破开的洞掘进去。“你竟然染了指甲,还是绿色的。”“快躺下,不然时间就没了。”他重新躺下,紧挨着我。万念俱空,空悲了头,若千般万象,霎时见空,嘈嘈念虚以委蛇。他伏了身子亲上我的脸。我忙收拾了局促的手脚弹开他,喊:“你干吗!”他没理我,又翻了我身上来亲我,我再次拿手荡开了他的嘴。我坐起来,躯背僵着。“你怎么回事儿。”我说。他不说话,手指轻轻绕着手指。“你怎么能这样。”我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低了头,懊恼地说。“躺下吧,但你可不能像刚才那样。”我拿了手机在手上,从屏幕照来的缓慢的光照出浮在我脸上的轮廓—此时那缓慢的色彩力所能及地出了脸的形状。我翻出几首歌曲,选了常见的一首。“来听听这首歌,挺好听的,听完这歌我就回去。”我将手机搁在床头,等旋律开始我侧了身子,面对墙壁闭了眼。他凑过来,也跟了我侧了身子,胳膊环包了我的腰腹。我的脊背遭到了心脏的击鼓,他的胸脯贴得越紧这心跳的击打越是宽阔。我蜷缩了头暴露出的后颈感受到了呼吸,这呼吸因了距离太近被放大而得了粗糙,他盈盈地嗅满我身上的味道。他的手终是解了艰难攀到我的乳房上。下一首歌曲已经结束,我敛息等待下一首歌开始。我想我若是真的睡着了应如何应对。他扳了我的身子背了墙,我们面对面地遭到了对方身体上的凸凹的抵抗。然而,接下来的顺畅令人难以置信。我听得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剥落。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他发来信息说:“我要的不是我们俩晚上肩并肩,而是两个肩并肩的晚上。” “说这么拗口。” “怎么样吗?” 他们喊了我的名字,我哎一声搅扰了四肢跑去,坠进人群里,像夕阳落进我怀里。 当晚我们做了第二次爱,这次他虽没了第一次的生疏但还保留着第二次的生疏,而且与其说他是对做爱的生疏,不如说是他对我身体的生疏,而且我惊讶于他学习身体的速度和聪敏,与他之前所表现的笨拙极为不称。 我们的往来更加勤勉。有时他会跑来公司找我。他的头挂在门边,这种见面的速率快得让我透不过气。夕阳照来时我张口骂了他,他竟厚了脸嘻嘻笑着挨了我的骂。下了雨也没能阻住他的脚。晚饭过后他匆匆离去,我刚睡下他竟搬了他的行李来。当晚我的整个背像根掰弯的弹簧随时要弹开他似的。夜半时分我让他到床上来,地板扑凉了他的身体。满了月后我们找了更大的房子租下。房间里几乎全是我的物什,他的那些庸常的行装全被我的那些抹平了。可我们一旦住下来,房子的空间便达了饱和,如若多出一样东西则会渗出另一样东西去。窗外是贾鲁河,河水封了淘浪沙黄。过了河的广阔麦田被电线杆戳了几个点,再搭起的电线又以共同的曲线切割了麦田,这个上午的阴天模仿了傍晚的晦暗,上午之前开始了下雪。另一天的清晨,他找出我的围巾绑严实了我的半张脸。下班回家吃过晚饭他捡了围巾带落的证件搁桌上。 “你皈依了?”他问。 “龙泉寺的皈依证。”我说。 “我以为皈依了就是做和尚。” “要做也是你做。”我说。 “我才不会做。” “后来你有再去吗?”我问。 入冬越甚了。冬雪也将破了洞的旧雪翻新了几次—每当积雪的部分快要被黑乎乎的部分逾越时这天便重又下了雪,使积雪又新一次。冬日的清晨像是冰冻了的棱角疼了皮肤。下了公车我们顺着道路走进街衢,一块一块的雪盖白了屋顶树枝和路面。不再克制的天空低低地压来,几乎使房屋都跟了倒塌。跟着这本该平直的街道拧弯了几次才出来,是突然立体几何的四面大厦。过了横道时我的脚崴折了高跟。我强制沈志杰进了商场。“再耽搁我们就迟到了。”他说。“你到底去不去嘛。”我说。刚进了商场的门,一朵热气迅速拆散了我们。转脚找到那家鞋店前我去别家试穿了几件舒适且不恰当的衣服。出了这家店到的那家店的冷气中从人们絮絮低语里—这些因为被天花板挤压得笼统的嗡嗡响的声音里—脱出了三个清晰的音节。“沈志杰。”它们从我们背后抛来。透过对面的穿衣镜我看到一双脚走来,并来到我们的面前。 “你怎么跑了郑州来?”沈志杰说。 “路过。”他说。 “你回了家后怎样了?” “你看到了,”他说,“我又跑出来了。” “你妈呢?” “现在挺好的。” “这是?”我问。 “他是—” “我叫明海。”他抢了先说。 “明海?你什么时候改名了?” “你不知道?我还给你留了言。我还是出了家,这是师父给取的法号。” “哈,终于遂了你的愿,”沈志杰问,“你怎么从龙泉寺跑来了这里?” “龙泉寺?”他说,“不,”他说,“我去了江苏的慈明寺。没想到在这碰到你,谢谢你那天下了凤凰岭帮了我。”他合了双手十,“阿弥陀佛。” 明海离开后,我说:“你骗了我。” “我哪儿骗你了?” “龙泉寺。”我说。 出商场前我们再次遇到明海。他走后不久,我们又做了别个地方的躲避才匆匆离了商场。 我们在刘姐家吃过午饭回家,天依然冷着。刘姐的过于热情和沈志杰的松松垮垮致使我们不得不尽早离去。进了家没比平常更暖和,我打开电视喝了热水。坐下来时沈志杰抱了我。“我去洗一下。”我说。“等会再洗。”他说。“不行,刚才吃饭时出了一身汗。”“完事再洗。”他说。“再忍忍呢,”我说,“一会就好。”我出来时他丢了先前的急切,已经重新穿回了衣服,坐在床上盯着我看。“怎么了?”我问。他没说话。我擦干了头发倾身过去,他柔软地摸过来。我将下巴搁上他的肩,看到墙角的气球。“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感到事情变了质。 “什么?”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你抽什么疯?”我分开了他的身子,“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叫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你叫屠宏铭吗?” 我收拾了这一瞬的慌乱,终于明白他发现了什么。我将皈依证收起来。而令我不安的却是,他的愤怒却像所有事物的形状那样平静。 “皈依证上的名字不是我,甚至连照片也是后来新贴的。我是有过一个男朋友,但你想错了,他不叫屠宏铭。” “石家庄那个?”他问。 “你怎么还不明白,根本没有你说的石家庄的这个人。”我说。 “那他叫什么?他是谁?而我又算什么?”他接着说,“我一直想问,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知道你一直都没在意过,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 “你能不能别说了?”我打断他。 “是不是他?”他问。 “你想哪儿去了?”我说,“他怎么可能会出家。” “那他去哪儿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阴魂不散。” “是的,他是阴魂不散,”我颓下来,“他死了。”窗外的风破坏了屋里均匀的冷气,使更冷的一股像一段拧湿的毛巾。“我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到这里我没忍住突然哭出声来,“有一次我跟他说我想吃鱼,他没理我,当晚我自己买了鱼来,饭后他下水游泳,从此再也没出来。”在另一些地方他以为他早已定下基调,我只是负责将它扭转,我的哭声强烈时我接着说,“你知道吗?没人叫屠宏铭这个名字。你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他,我知道你也不是,他死了后的一个月我去医院打了胎,他之前还一直以为是儿子,他给儿子起了名字叫屠宏铭,但是是女儿,你知道吗,是女儿,没人叫屠宏铭。” “后来呢?” “后来?”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觉着死的不是他,是女儿,我一直这么觉着。” 第二天,阳光有色。我们没再提昨晚的事,他做好饭菜等我回家。然后如昨夜一样做了爱,那次爱做得我心绪不宁,并不是因为比以往更激烈或者更平静。令我心绪难平的是那次爱做得跟以前一样,没多一分,也没减一分。 沈志杰还没离开那晚我买了菜回家,路过那里时我特意买了条鲫鱼。回到家却没看到沈志杰,而且手机也关了机。我做好了饭菜等他,又将鱼头冲向他的空碗。等到半夜我空了腹睡去。起夜时他还没回来,他的衣服也都随意地搭在椅子上。他现在的短暂未归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后来我听了父母话,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而且我将会结婚生子。那日的天气本是极好,半途却下了雪,雪埋了平原草树、山河房屋。汽车被困在荒郊的公路旁。我坐在座位上,腿上盖了他的棉袄,几乎睡着了。昨晚我一宿未睡,被人带进一个暗屋子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严肃的声响又不像在审讯。他们问了我的姓名。“孙婷婷。”我说。确认了身份以后他们告诉了我。他们说,沈志杰死在了案发现场。有人开了枪。他们也没能查清沈志杰是开枪的凶徒还是不幸走过的路人。只知道沈志杰中了枪死在柏油路上。他们接下来说了什么我没再注意,我只知道,我宁愿相信沈志杰是开了三枪的凶徒。有人推醒我,他问我去哪儿。 “江苏,慈明寺。”我说。 “慈明寺?”他说,“慈明寺不是在郑州吗?” “是吗?” 我没再理他,而是望了窗外,窗外的世界掏空了人世生活,依旧大雪迷茫。从车后走来了一队人,一对新人被他们簇拥了攀雪前行,一个人超过另一人时再一人超过了这一人,吹拉弹唱,鞭炮齐鸣,很快消失在大雪弥漫里。寒气透尽了远处的空间、近处的事件,并给了我们透来的顺序。尘世的事情发生得太过频繁,一件事情来到了之前的另一件事情这里就像一盏灯照亮了另一盏灯。天色渐暗,我们却还停在这里,直到忘掉了时间。这雪越下越大,并将前几场的雪痕全都埋盖。这琼天用尽了整年的气力落了这茫茫皑雪抹平了世间的突兀和凹陷,覆盖了前几世的残雪和这一世的险峻和坎坷。 夜晚的胜利 谨以此篇回忆我的哑巴舅舅 舅舅是个哑子,仿佛天生被镰刀收割了声音去,他似乎听得见,但哪个会留意这些?走上街头,舅舅这不吭声突然挟持的一场寂静像一头四月的熊,压迫着人们。挂上墙的四月带来了熊的样,更带来了一轮复苏,天气一寸寸地暖和,荒原也一立方一立方地灌了青。瞧着车窗外倒退的四月和次序张开阖拢的荒原,我早记不得舅舅的样子。远在我有记忆前,他的故事早已发生。四月的热再烈也免不得落雨,哪怕淅淅沥沥的,舅舅则像一夜润物无声的细雨不晓得啥时候落进我的记忆里,绵延不息。起初,我的回忆是有速度的,舅舅出场的次数愈来愈少,速度也愈来愈快,后来,舅舅则被撕扯成速度的一部分。 现如今,我早离了家在外,父母也鲜有音信。然而,虽是远隔千里,舅舅奸污人家姑娘的事,像是一把刀一路劈到我跟前。这事情到底憋不住,又经了风吹,更兼流言蜚语,编织一张上好的网,罩个结实,毁了宗族亲人的脸面。舅舅原是个吃苦耐劳的人,一辈子没曾娶亲,终了还是抵不住原罪的诱使,撕开性欲的豁口。我没料到这事竟还隐着更卑劣的行径,这是后话。这事做得那样实,舅舅再不能吭气也先于审判认了罪,没半点强迫的劲头,偏偏姥爷不罢休,说舅舅不可能做这等事。父亲告诉我时,舅舅早被判进了百里外的十里河监狱。我一再推延,终是摆不脱血缘的捆绑,只得匆匆赶回家里。 有件事我不晓得应不应说,但既然遇着了,再配上鸡鸣和犬吠,自有它的道理。我要说的这事也非与舅舅全不相干。大概是我归家的当日起的头吧,到村里难免遇着鸡鸣和犬吠,再就是人声了,闹腾得很。她早已没了早先的青涩,当年的轮廓虽依稀可辨,却再难相认,若不是她的名字尚能勾来一番回忆,我想不到是她。如今她已嫁做人妇,过于丰腴的体态一步步咣当到我跟前,她每走一步身子都重似一分,脚下的土地咯吱吱、颤巍巍地倒退。她如今的面貌早毁了一个少年的过往,她的身体似乎正毫无节制地肥胖,仿佛被身子里头喷薄欲出的肉欲撑坏了。即使长期设防我也不得不充满反感地承受她满是炫耀的愚蠢表情和夸大声音,她以这种臃肿甚至惊慌的讲述企图召唤出童年往事,拉近我们的关系。她的目光虽是炽烈却总在躲闪,这庞大的讲述反而比这目光快得多。她不断抱怨,似乎一贯如此,她的声音由第一个字起便不节制,一下子泄露了它未被满足性欲的特性,接下来的声音更像上一个声音的繁殖并不断繁殖的回响,这繁殖的回响出于肉体的需要更出于她身子里头抖搂出的浓郁的繁殖欲望,更使我焦躁难安,几欲逃脱。她是我的童年玩伴,早年因了舅舅误会,再添上几年里不断的撮合,差点结亲。她提及这些走漏的事有些许得意,烧灼着我的心,顾不得众人的惊讶匆匆挣脱她情欲牵连的歹念,我终是逃了去。 近乡情更怯,这当口的步子最犹豫,若是刚到家,暮色定又撞红了太阳,这掠来的光芒落得无知无觉,浅浅的影子缓缓走着,遇着墙时又帮了它站得笔直。风做了推门人,哐啷一响涌来一股股陈年旧事,这堆旧事里的故人(父亲和母亲)依旧在。母亲告诉我,这事最先的嫌疑人有好些个,这些个名字母亲全记得清,李万全、张洪宝、卢伟强和黄锦麟—一、二、三、四—母亲只像数了个数。而舅舅则是自个跳出来的。第四天我们拜访他们时全被呛出来,没人想要再被这等事扯进来。出事那晚太多人在场,母亲说邻居告诉她被吵闹声惊醒,窥了个全程。后来四个人被带进派出所又很快带出,他们全耷拉着蔫不啦叽的脸,顾不上追赶惊愕,透着无奈而白僵僵的气愤,甚至以僵硬干瘪憔悴古怪的样子做最后一番徒劳的抵抗。 生活本是捶不烂揉不碎的,而故事由一人递给另一人的同时也剥掉了最初的彪悍,后一次总会走了前一次的样。但他们说,故事本就是这样子。“哪个说的?”“哪个晓得嘞。”他们都这样传,像是舞台上布景前的演员以一种火急、交锋的姿态演说,并在道德的语气上加以补充,力图为句子辩解,在将事态推给下一个人物的间隙时也似乎得到了一次喘息的机会。不幸的是,这下一个不得不跳起来接住抛得过高的事件,只是为了抵御他们之前表述上的通货膨胀,使之安全着陆。表演还在继续,事件仍在推进,而他们则像亲见了似的,时间则成了帮凶。他们都道是舅舅早盯上了这姑娘。“为啥子是这姑娘?漂亮呗。”他们说盯了十多天了。更有甚者说:“何止,十多年了嘞。”这都是瞎扯,作不得数的。但人们正强迫自个儿讲出真实的境况,并带有一种至今都不愿提及的表情反复讲述。人们强烈、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说:“他怎能干出这等事来?”“他怎能干出这等事来?” 他们一再愤怒、赌气似的诅咒舅舅,似乎无意对这无耻勾当谴责,只为耿耿于怀舅舅抢了他们的先。无论是一时糊涂或者一瞬的鲁莽,这事已是无可挽回的了。很快,天尚没亮,舅舅被女孩的父亲押到派出所。那时的太阳还憋着,夜的肃杀残留,料峭仍旧,雾气含在半空。一众人等抖抖索索拥来,一旦进了屋子,人类窝藏已久的酸腐热气暖醒了舅舅,没等所有人开口,舅舅已率先认了罪。这当口,没哪个人吭声,只有窗外头那明天的边缘拼了命地往里闯,尚没等落了脚,已被通亮的白炽灯一口吞没,这当口的天呐仍是被念作黑的。即使没人指正,这也已是确定无疑的了。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是个极简单也极通常的事。后来我见过那年轻的姑娘,她似乎没被这事影响到,听说又谈了几场寡淡的恋爱才结婚。这姑娘在这事前就已放开了,不像她们的上一辈,这个敞亮的年代也没几个拘谨的姑娘了。当然,不能因为人家姑娘的浑不在意便要原谅舅舅的罪恶,这是两码事。 到家第二天的黎明之前我们出发了。由于走了过长的夜路,以致我们白天呼出的气仿佛是一口长长的、瘦骨嶙峋的夜。临出门母亲一再叮嘱,我仍旧没忍住,一路反复念叨:“还瞎折腾个啥劲头。”父亲低头不语,好像过多的路程早占据了他说话的意图。出了县城,到达下一个城市,我们转车,并在车站吃了个仓促的早点。坐了一上午的巴士,到达下午以后才转场坐上下一辆三轮车。盘上两座山,紧贴了山体时我以为我们会被摔下峭壁。蜿蜒的山路越往上越衰竭,像一根拖拽得没了力气的绳子。下了山再往前是一截很长的被轧得又直又硬的土路,车过之后那些被扬起的尘土沿着太阳的光线滑下,被重新压平在路面上,像是阳光脱了件风尘仆仆的衣裳。下了车我跟着父亲拐进一片漫不经心的小树林,再沿着河岸走,然后前往垂直于河流的方向。这似乎是一片不合理的荒野—一片被迫陷入茫然却没那么荒蛮同时又不那么明显地强调人类规则的荒野—这季节野蛮生长的植物终于暴露了它将近透支的绿色,起码有了黄色的欲望。很显然,父亲不是第一次来,同样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舅舅前我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场景,也想过现今舅舅的无数个样子,唯独没料到没能见到他—由于先前的沟通错误,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我们没见到舅舅,父亲只得将带来的日用品由人转交。然而此后我们真的再没相见。 虽然我们的第三天拖得够久,太阳依旧高挂在空,这件让我们提前无所适从的事甚至追上了几年之后姥爷死亡时的糟糕。母亲没再出门,我和父亲出发了。行经之地原是一步一脚踏出的干瘪、硬邦的小道,又因了一场充沛的雨,不免腾起一番泥水,这道路的体态曲里拐弯,又像个丰腴的妇人,扭动腰肢,媚态浮动,无时无刻不想冲破道路的边界,再次成为荒野或田地的一部分。晌午一过我们才来到一截柏油路上,新铺的路面虽然平整却又匆匆被泥垢搞脏,柏油路与污泥在边沿处随着道路弯曲和前进不停地试探、磨合、交锋。穿过柏油路又是一条小土路,这些个道不清的小路将田地割得一块一块的,几乎拼不上。 现在的院子成了姥爷的院子,姥爷终日坐在椅子里呻吟,像院子里漫长的国王。这个沉闷、消沉、没有假日的院子像是姥爷一个人难于消散的记忆静静地扎根于现实的领域,好些棵槐树像是对院子做的零碎的注脚,这儿栽一棵那儿又栽一棵,各棵树木之间太过松松垮垮,它们的枝叶伸张到变形也够不着,却因为这浓烈的阳光,它们的影子又在大地上纠葛,显得地上都是湿的,起码是湿的颜色,尽管这地面早湿透了。树木里即使再多再厚的阴凉摞一块也只有第一层那么厚,恁多的阴凉摞在姥爷身上也没有太结实,总有几绺子扎漏的光线戳进来,风儿一来,这些个漂在姥爷身上的光斑便开始浮动。姥爷终于跛了那条没跛的腿坐在椅子里任由斑斑点点砸下来,尽管它们很快痊愈了。姥爷早年跛了一只腿,当时几乎稀烂,后来,伤口经过烂漫得让人瞧不见的荒凉光景才愈合。虽然走路一拐一瘸,竟不比他人慢。如今上了年纪,越发荒废,经了前日磕碰,再跛了另一只腿,打上石膏,坐在树荫下。姥爷虚弱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这些个阴凉,这些个阴凉甚至一点点渗透下来滴在地面上。我们进了院门。姥爷家的那只狗没见了,许是早死了。“滚开。”姥爷用鼻子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冲着我和父亲喊,“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我们晓得他是在冲他的不孝子女—我母亲和我们喊。他不只一把牙齿吞掉,愤怒的表情仿佛不晓得将这个下午搁哪儿,又不想让我们安稳地待在下午里,就那么把这个下午含在嘴里。姥爷又哼哼唧唧了,仿佛这个下午已被他零打碎敲成了这些个没意义的单音节的哼哼唧唧似的。他眼望着枝叶,从侧面瞧,脸的轮廓几乎是纹丝不动地被这呼吸携带。我们到了近前,他瞧都没瞧一眼,以蔑视得近乎坚定的神情眼望着枝叶或枝叶的间隙。 “快把我的儿子给我,”姥爷(像是对法官又像是对自个儿)说,“我儿子做不出这等事来。” 你道这一切缘何来?原可企望姥爷能告诉我们一切,却因他年纪过老,又自怨自嗟,只得个近乎荒唐的讲述。故事本应从此始,只因姥爷炽心难变,悲叹过往,故事的开头又往前挪了几十年。他又开始兜售自个儿的苦难了,我记事起他就没消停过,每年都会把他这糟透了的一生重新翻出来嚼上几遍,仿佛每次嚼上个把钟头他就像重新活过一样。“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壮得很,我哥哥比我更强壮。他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山东与河南交界打下一片天。我一点都不喜欢土匪生活,挑了个月黑风高夜跑出来。回来路上我拐带出个你姥姥跟了我。你姥姥漂亮得无可挑剔。”我不晓得这话里有多少谎言的成分,在我出生前我姥姥便因病去世,“后来听说我哥哥因与韩复榘火拼被韩砍了脑袋。据说杀我哥哥那天,人头攒动,成群的乌鸦在掉光了树叶的枯枝上飞来飞去。值得一提的是韩复榘杀了我哥哥的三个月后便被蒋介石枪毙了。”这故事早死了,又在姥爷的讲述里不断复活。他哥哥每天都会死上一次,倒霉的韩复榘也跟着死了上千次。 天光慢慢沉下来,已压上头顶,世间仅留一层薄薄的白仿佛被浸透了油一般。若是风儿刮来,不稳当的黄昏翻个跟斗弄得这儿浓一些那儿又淡了点。姥爷扯动着胳膊,说,“你们不要离我恁远。”我们走近些,现在树下的阴凉被房子的阴凉浓漆般刷过。“再靠近些。”姥爷又以蔑视得近乎坚定的神情眼望着枝叶或枝叶的间隙了。 “你舅舅没八岁也有九岁的时候你姥姥便年纪轻轻地丧了命,这个年龄本不是能照顾自个儿的年龄,也是这个熊时候让你娘出生了。我晓得你们不会但你们可以起码有上那么一点点对你舅舅的怜悯,他不是孤苦无依而是需要独自一人把你不肖的娘拉扯大。我?我早让酒缸给泡坏了。后来你舅舅十二或者更早些时候得了一场病。这病不是突然到来的,它是逐渐发生的。起初你舅舅只是不停地咳嗽,他就那么止不住地‘咳咳咳咳’。我哪会在意,你瞧现如今我的眼睛我的嘴都在这儿啰里吧嗦,那时候我的人我的身体甚至是我的影子也都像跑到了今天跑到了这儿似的,顾不上其他。好些天过去了我终于瞧见他了,我问他:‘你怎么老咳咳咳咳的。’他一掠眼,没说话,脸色苍白,过了一会他跟我说:‘咳咳咳咳。’此后每当我试图跟他说话或者要他干点啥的时候他总会一个劲地跟我说:‘咳咳咳咳。’为此还揍过他几次。后来我才觉察到不对劲,但这当口他已经躺床上起不来了。等烧退以后我问他觉着咋样了。他又开始跟我赌气了,但他赌的这些个气是冰凉冰凉的,全都呛着了他自个儿。这当口甚至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以为高烧烧坏了他脑壳,成了傻子。没成想变了哑子。我那个悔恨啊,可你舅舅却敞亮不少,咧嘴一笑,跟我说:‘咳咳咳咳。’我那个悔恨啊。但又有啥子用。一家子本就剩这三口人,又让两个落了残疾。一个破哑子,一个破瘸子。我这条腿是咋瘸的?那光景穷得很,没得吃穿,人们终日撅草根撬树皮吃。我顾不上儿女,自个儿拖个半死的身子苟活。你舅舅就这么带大了你娘,我不晓得他整日喂她的都是些啥,更不晓得他从哪里搞来的东西。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种。你舅舅再大的能耐也不是一荒田,凭空变不出吃的来。你娘又饿坏了,偷了人家的红薯干,被人逮个正着。是我替你娘挨了打,没个轻重,落了几十年一拐一拐的步子。” 我娘若是听了这个定然又是一阵暴怒:“狗屁,就这么个编排法,那光景我多大,哪里晓得偷。”每次我娘如是辩解,舅舅只是“咳咳咳咳”咳个不停。我娘没在这儿,听不到姥爷的诬蔑,更做不上辩护。我娘老早就说:“是你舅舅偷的。” 隔了许多年我娘又告诉我:“你姥爷的腿是被日本子的子弹给撂瘸的。” 我不晓得他们哪个说的真假,也不想晓得,尽管我曾问过舅舅,而舅舅则跟我说:“咳咳咳咳。”这会子他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但他却从没歇停过哪怕一会,家里的脏活累活全得倚仗了他,虽然这时候你娘也能帮衬着干点,却没轻松多少。这年岁也比以往好些了,起码能填满肚子。但你舅舅始终没轻松一下,过于繁重的活计几乎压垮了他。你舅舅从幼年到壮年,到了壮年忽然塌下来,任谁也撑不住。害得落了个肺痨的病,那时候谁晓得这病症啊。你舅舅又开始终日咳个不歇了。再过了些年,你娘嫁了你爹,又有了你。你们个狼崽子。你舅舅虽是个哑子,也是个男人,嘴巴坏了,鸡巴没坏,由小到大没尝过女人。自个儿孤零零地闷不吭声地活着,没人瞧得上。到了这等年岁有着同样的七情六欲,遇着个喜欢的人定然也会是个血脉偾张的样子。也更晓得些情事,难免撞见钻玉米地的人们。你舅舅的痨病更重了。他“咳咳咳咳”地咳响了一片田,吓跑了这些个赤条条的男女。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他说:‘咳咳咳咳。’” 年深好几尺的姥爷被生锈、沉闷的黑暗稀释成由无数个暗淡不一的一粒粒的点之后依旧是个执拗、倔强的鬼魂。他的讲述好似是无穷尽的,我们的倾听也变得无限宽广了,对此我浑身悸动、痉挛。你们每人给自己找了个粉饰过往的正当理由,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像是被一缕阳光或者舞台上那柱探照灯盯住了一样不得已的表演。姥爷的讲述一开始还能勾些怜悯,如今早卸下伪装,早晓得了恶心,火烧火燎的。我期盼能在姥爷的讲述里一点点死掉,甚至是姥爷口里一个早已死掉的人,我却还活着。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哪。 讲到这会子,舅舅的故事还不到一半,姥爷却又把讲述岔给了另一故事。姥爷太老了,近乎糊涂得甚至遮蔽了稍许凄色。我们早该晓得,我们来错了地方,并将一无所获。这是另外一个家庭不幸的故事。他家的不幸跟姥爷家的不同,但他们不幸的滋味与姥爷家有着相等的深度而又不同的内容。这个家庭在姥爷口里历经了战争、和平以及饥饿的不幸以后终于来到了吃饱穿暖的年代。这时的舅舅也是个正当壮年的大小伙子了。 这时候天早已慷慨地黑了。这夜仿佛是垂直的,分外的空,又分外的静。原本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瘪陷也因了黑的存在消弭了不平整。“夜凉了。”姥爷说。我们抬着椅子走,我抬起这头,父亲抬起另一头。我是倒退着的,父亲又得计算好我的速度,所以我们是慢吞吞地几乎是没移动地将姥爷抬回屋里。父亲打开白炽灯,灯光刷亮了我们。姥爷歪斜着—不—姥爷并没歪斜—椅子歪斜着冲向墙角。一种不可遏止的兴致攫获住他,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呼喊,声音响动着撞向四壁,就像他的声音后面还有个声音在呼喊。好几只白蛾子扑打灯泡,好几块几乎是罩了半拉屋顶的影子扑腾下来。 “这屋子坐落在村上几乎是最好的位置—差不多是中央—村中央是一块大洼地,每逢夏季落了雨都会填满,并把多出来的水溢到街上去,溢到每家每户去。那是村里少见的高大屋子,都快赶上树木的个头了,年头也经了好几辈。屋子早破损不堪,却有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并是蹲伏着的,屋脊弓一样紧绷着,整个儿跟马上就要被弹到半空里似的。这屋子的女儿打一出生便饱受关注,除了家族荫庇,长相漂亮便是最大的缘由了。她初经人事便是人们性幻想的对象,一处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圣地儿。她家虽家道中落,但现如今也算得上阔绰人家,就连那屋子的一砖一瓦即使碎成了砾块儿也是个不肯就范的傲然性子。她爷爷早死了,她爹也是勉强撑着屋顶子,她娘则是个久病卧床身,你们是没瞧见过,那身子瘦削又刁钻,任由那骨头白森森地支楞着,跟一把支了一半的帐篷差不离。她每天早起都到镇上给她娘抓药,早饭前准时归来。虽是粗布衣裳,却掩不住女人的光辉。她抓药的每个早晨像初升的太阳照亮村上的每个男人。正值隆冬或夏日,她只身一人挎个小篮子,低着个头,一路去一路来。大家都冲她喊:‘嗨,采青。’她则低眉顺眼地回一句:‘嗨,建军。’‘嗨,红强。’‘嗨,广元。’然后走过去,一直到家里,当他人瞧不见时,她便开始低声哭泣,引来父亲的呵斥,这才怯生生去煎药。自从待到嫁人的年龄起,她身边没少过追求者,却从没哪个人能让她展眉一笑。她爹定然挑来又选去,迟迟找不到意中人,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真是红颜命途舛,哪个料到,不晓得是哪个日子,又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谣,说采青的肚子竟然大起来。他爹气坏了,逼她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却说不出。这样经了三五个平静日子,又传出这妮子是遭了沈世峰强奸。这流言盘在村里上空久久不消散。沈世峰是哪个?没人认识喽。像是凭空杜撰的人,凭空杜撰的名字。经人打听,还真有这么个人,是个外乡人,离村子几十里,怎会勾连这等事。众人又一想,也只有个外乡人能做出这等事来,便释然了,接着又是一阵咬牙切齿相。等捉了他见官,又是死不承认。也是,你说说,这等腌臜事哪个会承认?可偏偏有人去认了这个腌臜罪。你道又是哪个?你猜得没有错,便是你舅舅。这沈世峰不歇停,采青又挨打不过,只好道了实情,说是污蔑了沈世峰,实是你舅舅做的孽。你舅舅那样子能攀上采青的床?众人哪里肯信这第二场指认,又捉了你舅舅来问,出乎所有人意料,你舅舅当场认了罪。众人又是一想,也只有你舅舅这样人能做出这等事来,平日里大家都看得出你舅舅对采青渴望的劲头—可谁不渴望嘞。他们定然不会让你舅舅娶了采青,你舅舅很快便被判了刑,十多年才出狱。你们早问过我你舅舅为啥入的狱,我哪有这个脸说。之后采青匆匆远嫁他乡,他们一家也早搬离了村子,从此没了消息。只听人说采青嫁了人后生下了你舅舅的儿子,这都是谎言,作不得数的。我真希望他们都死了。” “你是说我舅舅还有个儿子?”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舅舅认为是就行了。” 后来回到家,我爹说:“你姥爷老了老了糊涂了。”照姥爷的说法只会更坐实了舅舅的恶行了。我们也奇怪,姥爷还在卯足了劲说舅舅做不出这等事,而他所做出的辩解只能更充足地将舅舅送进监牢。后来我们才晓得,倘若需要这第二件虚假,必定要坐实那第一件。仿佛舅舅是两个混蛋,到这时舅舅已少了半个混蛋似的。 第四天清晨我们快于白昼往西面走,阳光甚至在拐弯处出色地照向我们的后背。这是第三家,尽管房子愈来愈近,我们脚下的步子却愈来愈密,那房子嘞,仿佛挂上我们眼前。待我们真走在这村子的泥街里,墙根又被遮蔽,这街道愈来愈高,房子嘞?又仿佛突然陷下去了似的。我们敲门的动作都没开始时那门便以缓慢的速度敞开了,甚至越到了近前那门越变作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打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进了门,这里没旁人,偌大的空间近乎是刚刚挽回的碎瓷片所能撑开的容积,只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坐在椅子里,她的衣服尽管宽松却没有松弛的地方。没等我们说话,她抢先开了口:“我儿子不在家。”她过于庞大的裙子淹没了她胸口以下的身体,椅子也未能幸免。气鼓鼓的裙子所能淹没的体积两倍于她。 “这是卢伟强家吗?”我们问。 “我儿子不在家。”她说。她的裙子不再宽松,而是硬邦邦的,像是冬日清晨皱巴巴的泥街。 “你是卢伟强他娘吗?”我们问。 “我说过了,”她说,“我儿子不在家。”她这张脸像是一张没有骨骼的桌布,眼珠子吃力地搅动一下眼白,证实了她比说话时更是个活物。而她的裙子却凝住了,如同她儿子藏在裙子底下一般。这惊心动魄的裙底之下不但藏下了儿子,更藏下了她和她儿子的二十年。 “你的名字叫采青吗?” 信着脚儿到达第一家时,那双开的门任凭风儿推、人儿撞也不曾开。成块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添进屋子里头去,我们瞧见了这一家子的影儿,如做疯的野鬼乱恍。我们隔着这道门对话,像是隔了条生死线,几句话没完,前面的话语便打作一团,偏偏我爹扯了嗓子一声吼,他们的、我们的,所有的话抛了更高全哐啷掉地上,成了死寂的一场静。我和爹两个不笑,不说话,也不推推搡搡,只管拿眼刀子往对方身上戳,戳了身子轰隆响。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他们又说,“你们找错地界了。” “我们不找李万全,”我爹说,“我们找李万全他娘。” “这里没人叫李万全,更不会有人叫李万全他娘。” 推托了半日,那门终是开了怀。但不是由外向里去开的,而是由里往外走的—男人撞破了门追出来,像一头暴怒的斗牛刚由火里钻出来,眼一闭,脚一蹬,已把一腔空气撞碎了。我当时心里突突乱跳,扭身便奔,一抬眼我爹早在我前头了,而我则是被爹拉拽着跑的。风儿灌出的响搁不上头顶也劈了面。我和爹倘若慢了一步或是那男人快了一步我们早躺在他的锄头之下了。我们气喘吁吁地蹲在田垄边任由自个儿变小,越变越小,消失在远处行车人的视线里。 屋子里头笼着人,人的身子笼着心。人们一时解不开心头,总会阖严了门扉。到了这个严实的第二家,我们塞了几个钢镚给个孩子。孩子胡乱捡了石子朝门板丢,拿这响儿做试探,早掉漆的门板被砸的响太厚,严严密密的铰不透。石子儿永不变,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当啷当啷当啷的响却衰竭得过快。直到有人将头别在门框上骂:“小兔崽子,滚开!”孩子刺溜一下没了影。我和爹慢腾腾、一本正经、无可抑遏地走上去。 “你们干吗砸我家门?” “你是张洪宝吗?” “我是他爹。”他说,“啥事儿?” “你老婆叫啥子?” “老婆子,找你嘞。”他冲着开了门的屋里头像是冲着刚刚打开的被折叠的空间喊。 拢共三场不瞅不睬的拜访,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们,我们没得到采青哪怕丁点儿消息。于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以及确凿无疑地认为这最后一家里有我们要找的采青了,甚至认为这最后一家不是单个人,而是这家子囫囵个儿都是我们要找的采青了。我跟我爹走上一条条横穿过柏油路的小径,蹚过河流和麦田,经过废墟和废墟上的烟囱—烟囱像是钉在废墟上的,天上那些个东一块西一块的云彩均是这从烟囱吞吐出的。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子坑坑洼洼,一会子又由肆意蛮长的杂草里捅出来,苍白而浮肿。瞧见村子后,我和爹消失了。我们没有离开或是湮没于小径,更没扎进村里头,只是消失了。消失的代价令我们瞧见了那房子—村里头属于黄锦麟的那幢松垮垮的房子,不是出现或是显露在我们面前,也不是本来就在那儿等待我们到来的,就是突然跑到我们跟前,令我们和周遭的一切措手不及。 家里头没人,房子破败不堪,簇拥着妥协的杂花生树和浓云般的空间以及反复在空间里回响的早已凝滞了的呼喊。我们问了邻居。邻居告诉我们自从那件冤枉事后,黄锦麟没再出现过了。这才消失了二十来天,却像失踪了二十年之久。 “黄锦麟哪儿去了?” “哪个晓得嘞,”她说,或许我们不再问或许她不再答,我们的拜访便就此终结,然而她接着说,“他早死了,早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你见过黄锦麟的娘没? “你晓得他娘的名字不? “是叫采青吗?” 我们连串的问话是急切的,又是刺耳的,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嘈嘈地砸出个噼里啪啦响。 “我便是她娘。”她说。 她又说,“这畜生早死了,早死在了二十年前,死在外面了。” 然后一种令人惊异的不许光线射进来的灰蒙蒙、暗淡、劣质的平静返回来—一种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事件与事件之间的歇息—四周茫茫,任凭活人与死魂也一径开不了口。 等起了风,扰了静,她才接着上一茬说,“就算回了来我也会打死他。” 她手头死死捏着黄锦麟的死,而我们本没想纠结于黄锦麟的死活,只愿探得一息采青的气。 接着,我们竟记不得她说出的名字,这个生疏、新鲜甚至普通而又好记的名字,我们偏偏记不得,却只牢记了她否定的名字。 她说,“我不叫采青。” 我们被故事拽着走,结局也全然不是我们期许的。事件这么残暴,又无耻。我猛然意识到,人呐始终苛求四周,依附恶行,热衷腐臭,如此之快,快过刀锋;人的这些个惊惶、害怕、冷酷、残暴都撑着“活”这个字。不,不,不止这些,有时人撕掉妆容,只为更长久地品尝“活”的滋味。人按着道德秩序走步子,总不能敞亮,“活”这个字也无可避免地日渐衰变,然而这衰变又只无限接近于死,若加了个恶,这未自杀的状态必会拖延衰变的速度,而人的身子也因此愈来愈重了。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而早逝去的日子也是倒退着死的,昨天,昨天,又一个昨天。说到底,我们做啥子都没用,真令人绝望,就像夜里的瞎子吹熄的蜡烛。一次再一次,来了还再来。 故事的现实由此拐向了虚构,起码此后的故事有了虚构的野心。后来事件的顺序我已记不大真切,更令我困惑。我问过爹娘,他们的答复更没个确切,并反复修改。 此刻的天几乎是黑的了,我们翻了山就会下山,下山的山坡像是一种飞翔。回到家许是已有人等了半晌;许是我们在床上枯坐了一夜,待到翌日阳光泡开了黎明他才匆匆赶来。我们或是他哐啷一声响开了门,他的嘴皮子一啜,凑上来要对我们讲。许是我跟父亲慢悠悠地上了床,并没搭理他;许是我和父亲慢悠悠地下了床,并没搭理他。不晓得是哪一个。他的模样有些尖酸,觳觫着身子,像被寒气沁了骨。他走上来低声絮语,我们竖着耳朵听不出个名堂。我娘说相比上一回不那么的真诚,这次他更温顺。他说他叫温良恭,是他们的邻居,出事前他瞧见了一切。说完眼珠子越过光线的视野盯着门外浪游的夜。 冷风携着夜刮来,撞上灯光时又推迟自个儿的结局或是绕过去挨上黑夜的另一头。虽是经了时间或者心口的磨损,我们怀疑的惯性依旧难消。我和父亲都被采青这名字折腾得够戗,几乎着了魔,逮谁问谁。这不,好容易又逮着个,于是父亲抢先开了口:“你娘叫啥名字?” “你说啥?” “你娘叫采青吗?” “我娘不叫这名字。” 温良恭的心思全在自个儿身上,接着说,声音呜咽呜咽,像哭泣:“我本是不想说的,可做了亏心事一般,总是怯虚虚的,跟旁人说又不顶用,只能给你们说,你们嘞可逼不得我去作证,纵使要挟我也是没得用的,过了今日我便会否认。我只为要解解这心头的忧闷。那日归到家,浑身湿漉漉的,那露珠沾上人没个知觉,吃过饭听那落簌簌打了窗子响,本是要睡的,往日的这时候早睡了,偏偏今夜这困是缓了又缓。隔壁的吵闹声是在我快要睡着时传来的,又是一阵翻来覆去,不得已,出门瞧个究竟。爬上墙头不顶用,谁叫这是个黑咕隆咚夜。翻了墙,踮脚到他们家的窗台下,才窥见这家丈夫正抽打闺女,真是个狠心贼,嘴头子还骂骂咧咧。这闺女咬了牙没吭气。可苦了闺女他娘—对哦—她娘叫作采青来着—这么些年邻居也不晓得是哪个采青—” “你说啥子,哪个叫采青?” 若是细细思量一番,也会瞧出端倪,可我们早被误导了—是女儿,不是儿子。舅舅强奸了自个女儿?这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的了。无论前一件还是后一件,而舅舅又统统认了罪,且没一点强迫的样子。据姥爷的说法舅舅显然是知晓这个女儿(姥爷误以为是儿子)的,一直跟了十来年。舅舅这个恶棍的重量已是一日重似一日,再难回头了。 “然后嘞?”爹急切切地问。 没曾想这当口竟来人断了温良恭的讲述。这个我儿时的玩伴一脚踏来,满身笼罩着雾霭一般毛茸茸的、颤巍巍的肉欲味道,一步一步地踏上我的心口,一颤一颤地。她的身子她的欲望这么的活灵活现,烘烤得周匝如此干燥又没甘心,便又在我心口放了一场火,这场火燎哑了嗓子。我惊出一身冷汗,斜乜了爹瞧他怎么个应付。我祈望能联合爹娘甚至温良恭共同抵御这个敌人,现如今她已成了我们与现实、我们与我们、现实与现实之间的一道屏障,成了我们的劫数,令人猝不及防。毕竟是女人,娘的反应最伶俐,叫一声:“哪个风吹了你来?”温良恭早愣在那儿,咕噜咕噜,唾液已将预先的话头淹死在喉咙。女人肥硕的身子翻腾几下挪进来,刚定定神儿,又仿若趴伏一般喘息,浓郁的女性气息杵在那儿,鼓涨着,风儿一来,疯狂地抽搐,丰满的性欲蹭着桌子、椅子、墙壁甚至是门外的槐树仿佛正与它们交媾。爹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心上也是滚了几滚。我猜得没错,爹的意图太明显。 这个冒然支棱出来的故事结束在村后的小树林,尽管是我将她骗出门,她却是甘愿的,又领了我到这儿,临近河里的水流淙淙响。我们坐在岸旁的杨树下体味童年趣事,月儿浅浅地淹着,星星点点滴滴掉水里。她不是贱胚子,更非守身若玉的好妇人,怪只怪这多情的飘零夜。她以笨拙、病态且对动词让步的姿态撩拨我,我再次嗅到了败坏了道德的情欲味道。而她并没有我先前描述的那样肥胖,只是被肥胖的性欲裹得太久,犹如施放烟雾一样的气球,以致使我难于抵抗这繁殖的欲望。我毫无戒备地暴露自己,并显得颇为尴尬。她浓密的汗珠以及滑腻的气息都令我迷醉,这种不是情欲也非爱欲的生殖热情几乎瞬时暴涨开来。她那派头十足的甚为敏感的女性隐秘早已门洞大开,并将我整个吞没。我再难逃离这生殖的肉体、渴望恶的根源。我们纠缠的呼吸里是没有声音的,然而在她沉沦,在我覆灭的时刻,她孤独、苦痛、渴望、甚至圣洁地叫着,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的叫声唤醒了我,唤醒了我掩埋已久的记忆,这记忆里闪耀着舅舅的身形。此刻的我好似在她乳头处发现一根体毛一般,令我恶心,即刻兴致全消。 我的回忆过于用劲了,我从顿悟里拽住的舅舅比我从回忆里拽住的舅舅更真实。回忆是有形象的,有时它的噪点过大过多,从而背离事实的推测—舅舅误会童年的我与她在床上躺一夜便会生孩子—这事实存在于舅舅的思想里—只要跟女人躺上一夜便会生孩子—这种半透明的真实半透明的推测对生活不会太过,对自我却又那么单纯、真诚、坦率。虽让人怀疑,却又以奇怪的姿势妥协。 夜半归家,温良恭已是走了。爹娘也已睡去。我灭了灯久久未睡,待到半寐半醒间,赤脚进了厅堂,只瞧见爹独坐在苍白、淡黄的光线里,窗外传来夜的散乱的回响。 我告诉了爹;我说这一切罪可能只是舅舅对这样一个夜晚(跟女人躺上一夜便会生孩子)的可怕的误会。 爹说:“你舅舅是个哑子,不是傻子。” 我没甘心,又问了爹,我的问话过于仓促,恨不能将这夜这人世都归到一个句子里。 爹说:“温良恭后来接着说:‘我正躲在窗口瞧,这家男人迫着闺女说名字,起初我没明白,后来才晓得是让她说出男人的名字。可这闺女硬是咬了牙没蹦出一个字来。那男人哪能放过,又是一阵鞭打,这鞭打声正旺的时候,只觉我后脑壳一动,一人跳过我的肩头,只一下便撞开了门。当时我吓坏了,没料到身后竟然还有人,转身想跑,又跑不动,被钉住了一般,哐当着摇在那儿。那门已是大开,闯进屋子的黑影双手比划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唤着。他竟是个哑子,用不着我说,你们也晓得是哪个了。虽然是个哑子,傻子都晓得他在说啥子,那意思太明显,他说,那人便是他。还有,’温良恭临出门说,‘你们也许晓得,这家男人向来对采青她们母女不好。’” 这便是整个的过程。故事便是这么个故事。人生万事,恍惚不宁。 我说:“这才是开始。” 爹说:“开始什么?” 爹一再说:“你舅舅是个哑子,不是傻子。”爹接着说,“你舅舅虽然一辈子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但并不是不晓得女人那些腌臜事。” “我要把这些事告诉所有人。” “谁信呢?” “起码我信。” “你又何苦这么做。我们的苦难历经人世,这苦难太重,这人世又太短。你舅舅苦了一辈子,一辈子不晓得女人的样子,好不容易找了个品尝女人的名头,又好不容易给这名头找了个女儿,你又何苦给他夺了去。可能你舅舅一开始只不过为了这么个女人的名头,可后来你舅舅受了这么多的煎熬和苦难也晓得了世事,他只是想保护这个女儿,而不单单是个女儿的名头。” “可那不是他女儿。” “谁知道?” 白炽灯忽地弱了一下又亮回来;外面的夜猛地蹿进屋里,须臾又潮水般退去。爹的目光跟着光线乍短又乍长,平望夜晚,他保持这种远观,以一种经受过不公平并懂得屈辱抑或忍耐而存活下来的神态说,“你姥爷还有件事瞒着,但我们包括你舅舅都晓得。” “啥事?” “你舅舅不是你亲舅舅,你舅舅不是你姥爷的亲儿子,你舅舅是你姥爷的侄子。这事到这会谁晓得呢?谁又在乎呢?” 他的姿势濒临灭亡,“你舅舅这么急匆匆地进去又出来,然后再进去,连自个儿的名字都没留—你能说得出你舅舅的名字?你舅舅想要的并不是留给他人而是留给自己的名头,你又何苦搅乱了它。你舅舅早认了她作女儿了,尽管她不晓得,这是你舅舅的名头。他为啥子顶了这么大的恶名只为他女儿免受伤害嘞?她早是你舅舅的女儿了,即使这不是真相,然而这世上又有什么真相呢?” 爸你的名字叫保田 我到这个年纪才记起我父亲。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不记得。母亲从没告诉过我,然而,我母亲死了。临死前我守在她床前,拽着她枯槁的手;月光爬到她脸上,我期望她能说些玻璃窗外的事。直到断了气她还在重复那句话,我要死了。是的,她死了,就像没死过一样。然而这时我才记起我父亲。 你爸离开我们的时候没任何征兆,母亲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天我们跟往常一样吃了晚饭,饭后他照旧出去走走。我坐在藤椅里缝裤子。他在门外走了相同的时间,回来摁了我的手—他摁了我的手—然后跟我说我出去找把刀,就像出去走走那样。他从此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我问我母亲:我爸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说你爸叫这个名字。 我爸的名字叫什么? 你爸的名字叫保田。 爸你的名字叫保田?我说。 没错,叫保田,而且你爸就是沿着门前的这条路走的。母亲躺在床上抬抬手说。 屋里收着所有蜡烛的光。妻子坐在角落里落泪,我甚至瞧不清她。漏进来的风灭了光,她起身找了火柴点燃驼背的蜡烛,接着,房间的样子再次显出来,她坐在先前的角落里继续抽噎。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母亲肿胀的双腿躺在褥子里。如若母亲没这么快离去,定会再次翻身骂她。妻子的两条细腿支起她的肚子,抖着身子站起来。她掀开母亲的褥子,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她的口气很像我母亲。 我说,你掀开它干吗? 她铺平母亲隆起的手,盖好褥子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说,我很快回来。 妻子却还在掉眼泪,她说,你走了儿子怎么办? 我说,我没有儿子。 妻子说,会有的。 我说,儿子还没出世呢。 她说,他会出世的,等他出世看不见他爸,我该怎么跟他说。 我说,是啊,我该跟他怎么说。 儿子说,你去哪儿? 我说,儿子,我去找我爸。 儿子说,你爸的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爸的名字叫保田。 儿子说,爸你的名字叫保田。 我说,儿子,你爸的名字不叫保田,我爸的名字叫保田。 我坐在道旁的石子堆里,被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压低。一群人朝这里爬上来,他们一起一伏,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冒出头,像是风过之后的麦田。走在这条蜿蜒匍匐的道路上,我看不到尽头,即使能看到些什么也是一片热气。走了这么久,我没遇到一座城市,更没路过一个村庄;倒是不少树影替我遮过日头,使我有过短暂的休憩。前面是下一截道路,是山坡将它浮动起来。我继续向前走,路上没有鸟群,没有蛙虫,也没有犬吠。两旁全是绿得旺盛的荒草,等麦田里的稻草人指了方向我才坐下来休息。石子堆烫疼我的屁股,但我仍然坐着,然后云层的阴影漫过树影。接着,我望到他们朝这里爬上来。刚才在前一个山头的路上,我曾从他们身旁走过。当时他们停止了前进,正陷在坑道里,日头晒上他们的脊背。他们的双脚划过砾石,艰难地喘着粗气,转身望望四周,整个天空低垂在眉边。他们看见我时,他们的目光像是望到一里之外的山坡。没有一丝风,他们的呼喊在我背后的世间回荡。我没有回头,步行往前走,终于听不到声音,现在路贴着地面向前延伸;我从一个又一个的山坡上冒出头,再从一个又一个山坡下消失了头。直到这棵树,我才觉察走疼了脚,坐下来不久,呼喊的声响再次传来,我还是看到了他们疲惫的身影,以及愈来愈短的目光。 你们从哪里来? 他们走过我,继续走了一段,再走一段,行进的速度没有缓慢,甚至连身子也没斜过来。 你们从哪里来?我又问。 你别挡道,一个人说。 你们知道到下一个村子还要多久吗?我问。 你别挡道,另一个人说。 我看不出说话的是他们中的哪两个,他们肤色相近,而且同样的大汗淋漓,即使长相也因为相同的扁平的脸而分不清楚。 我离开这一边,来到他们的另一边,绕过他们的脚步,对这边的人们说,你们知道到下一个村子还要多久吗? 我们就是从下一个村子来的。一个人说。 我知道,我说,到下一个村子还需要走多久? 你走了多久?一个人问。我难以判断这个人是否是上一个回答者。 我还没去过下一个村子,我不知道多久。我说。 我是问你到这儿走了多久。 也许这么久。我张开胳膊丈量。 你再走这么久,如果遇到一条河,沿着这条河走,遇见桥别拐弯,继续走你就会找到。 我没能停下来。我们走在狭窄的道路上,道边长满了杂草。这条路继续飘飘荡荡地向前延伸,我们开始拐进荒野里,可我们并没有因为前路荆棘而放缓了先前的速度。日头仍旧浓烈,他们的气力像是被阳光所蒸发。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停下了。他们说。 你们抬的是什么。 我们抬的是人。 他叫什么名字? 这跟你没关系。 他们下了路,拐进田野,我也跟上去,我会接着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们要停下了,你别挡着我们的道。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走到离道路很远的荒野里,环顾四望,绿油油的荒草淹没了整个大地。他们停下来。她从他们的中央走出来。她身穿腌臜的衣服,她的祈愿挂在脸上。她说,我求求你别说话了。 求求你别说话了。他们说。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我说。 我求求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声。她说。 我小了声音。她仍没有回答我。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他睡着了。她说,我求求你别说话好吗,你会吵醒他的。 你会吵醒他的。他们说。 我再次小了声音。我说,你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他的名字叫你小声点。她说。 过膝的高草簌簌地扫着我们的腿。过了一会,我看向那条盘旋细缠的道路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还要抬着他,难道不累吗? 请你站开点,一个人说,你的脚占了我们的地方。 我跳开脚。他们说,请你站得更远一些。 他们踩着割掉的草蔓,放下肩扛的棺材,刨出土壤留在深坑的边沿,然后,将棺材放进去,直到一锥新土盖了这个人,埋成墓堆。 我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她跪在坟边,臃肿的身子透不出的凄凉。云层也散开,阳光更显燥热,空旷的天空郁积着更多的热气。他们和她都汗湿了褂子。她跪拜前抬头对我说我求你别在这儿说话了,你的声音会惊扰了他。她没这么说,这些是我的猜测。她说,你踩了我的影子,请你离我的影子远点,也请你的影子离我远点。 他们窃笑了一阵,有人讨好似的跟她说,我们该走了。她撒了纸钱,却没能漫天飞舞。她又抬高了胳膊,成串的纸钱水洒了似的碎满地。他们得了钱往回走,我跟上来。 我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们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们认识一个叫保田的人吗,我在找他。 他们说,我们的名字不叫保田。 我说,你们见过他吗? 他们说,我们没一个人叫保田。 我说,你们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名叫保田的人吗? 他们开始七嘴八舌,他们说,我的名字不叫保田。他们说,我不认识一个名叫保田的人。他们说,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名叫保田的人。他们说,也许渡口知道一个名叫保田的人。他们说,也许渡口知道一个名叫保田的人。 渡口是谁?我问。 渡口不是谁,如果你再走这么久,遇到一条河,沿着这条河走,遇见桥别拐弯,继续走你就会找到。 这条船划破水面,在下一个湍急的弯口转到下游。河水的咆哮声更大了,扑通扑通的水声拍打船身。持续的吱嘎声始终没能中断。大雨一直在下,狂风将雨水灌进船舱,我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他摇着橹控制方向,努力避免触礁或者翻船。我整个身体都散了架。等水面平静,也能照见水影,雨却没有停。远处的景致宛若被浓雾笼罩。我的视线透不过铅灰色的空气,只能望见被雨淋湿的雨。现在我们的行进缓慢了,河岸的景致也没有那么快地替换。 你来的地方下雨了吗?他问。 我来的地方烈日当头,比现在的雨要大。 你来是求雨的吗? 是的,我的虔诚过了头,被水撑破了肚皮。 再虔诚的人也抵不住轻易的诳话。 保田是你什么人? 他不是我什么人,就跟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一样。 他们呱嗒呱嗒地向前走,像是一匹马。我们的目的地远未到达,我们仍在缓缓前行。他们吹散蒲公英的种子,踩碎'藜的硬刺。现在道路两边又是广袤的黄麦,绵延无垠。他们不再喧闹,加上四周的荒野也早没了声响。我听到了寂静。但没持续多久,他们又惊醒了一般,与之前相异的是他们都在努力克制着兴奋。过了下一个坡度,他们都四散跑进麦田里,等他们回到道路上,我看到星星火光,很快蔓延燎原。燃烧度化的飞烟滚滚攀升。 我拦住他们问:你们不饿吗? 你饿过吗? 我当然饿过,你们呢? 我们也饿过。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烧了它? 你不是要找渡口吗?你应该明白,他们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来到了河边,没找到渡口,河水的激流片片生花。一道风吹来这艘船。摇橹的声响失去了应有的拘束。 是的,你能告诉我渡口在哪儿吗?我问。 我没听过他,我不能告诉你。他说。 是有人告诉我的,让我来找渡口。 你来的时候是你一个人吗? 不是,不是我一个人,好多人呐,但他们走得太快,我跟不上。我本想跟上他们的,走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只剩了我自己。 他们是谁? 他们是好多人。 你来的地方下雨了吗? 我来的地方烈日当头,比现在的雨还要大。 你来这里干吗? 找保田。 保田是你什么人? 他不是我什么人,就像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一样。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保田的人,我在找他。 他以前也许路过这里,也许没有,我记不得了。你可以沿着这条路往前找。但前面有个村子,你要绕道走。 我为什么要绕道走? 因为前面有个村子。 这村子不能穿过去吗? 能,如果你想穿过去的话。 嗳,我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渡口。他说。 你的名字叫渡口?我问。 不,他说,渡口不是人的名字。 难道渡口是这码头的名字吗?我问。 不,他说,渡口是这条河的名字。你看这水,已经流逝的地方叫渡口,将要流到的地方叫渡口,我们现在这里也叫渡口。这条河所有的地方都叫渡口。 我若离开河岸,雨水必将减弱。道路的泥泞也会越来越浅。天空尚未明亮,阳光已经来到。云开雾解,天色仍在铅灰。走出岔路口跟着树林走,枝繁叶茂间透过的呜呜风声刮过我的脸。远处乌蒙蒙的空气在林间回荡,午间的水珠坠落进泥土中。踩着沙沙的茅草我嗅到马粪的味道。我走一步,再要走一步,每一步都将没多大回响,后一步的寂静很快替代了前一步的寂静。倘若走完这一程我还将继续冒险的旅程。 如若撇开岔路口,我会远离树林踏进荒凉的小道,轧实的土路嵌满了砾石。道路拐弯以后的尽头是陷进的深坑,跃过去以后才将是这个村庄。这个蛮荒的村子缺失了鸦雀啼鸣和枝叶穹天。此时或今后我将敲开一扇门。来到这里,我没有永久的住所,也不是为了取暖;一切短暂的奔跑,更不能使我休息。一个黑黢黢的茅草房,外面的白光漫射进来,我能瞧得见大概的物什,她的床铺铺满了稻草,翻身的密匝声贯彻边际。女人的皱皮垂在稻草里,同样黢黑的肤色隐藏她的身。 我要死了,我能感觉得到,我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虽然我还没准备好但我准备得够久了。她说。 你是怎么感到的? 我没感到,我只是知道。你带着风来,你开了我的门,风又把门关上。 你没事吗? 好了,现在该你了。 我?我说,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你可以说你想要帮我挑一个好地方,再找一副好棺材,然后刨坑埋在这个冒着青烟的坟地里。请让我看清你的手。 我抬了抬手。门外的风声更大了,门也开始咣啷,犹若狼嚎。 我需要这样一双手来埋我。 我推了她,灰尘围绕我身,始终不停地漂浮。你是不是将要死了,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没死,我还活着,你看,她伸出手,我的手跟你的一样白净。 我的手不白净,我说。 我的也不白净,她接着说,没人比我活得更久了。 有比你死得早的。 我比我死得早。 我的腿哆嗦了一下,我问她,你见过一个名叫保田的人吗? 保田早死了。她说。 风声还在,和屋内的黑影混在一块。 走出屋门,坟群齐齐地码放在整个村子里,虽然长满了荒草,但仍能瞧见坟茔得到了缕缕阳光的照射;树木压在天头。 风声挪跑了中午,村子仍然散着阵阵腐臭的气息。时间跟随风远离了村子,我跟随时间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又攀爬一个又一个山头,我感到了精疲力竭,前方却似乎没有尽头。天色灰暗,乌云飘天。太阳早被埋在乌云里,氤氲流转。再翻过一座山头,灰蒙蒙的天空带来了季节的寒冷,草叶准备枯黄,滑到山底是广阔的平原,骤然飘落出大雪,没走多久积雪覆盖了茫茫原野,我浑身燥热,甚至汗湿了衣衫,双手和脸却被冻得通红、僵硬。我努力舒展身子,迈动腿脚,被风割疼了脸颊。滑倒了这么多次脸颊才受伤,俯冲而来的飞鸟将伤口啄得更疼。疼醒之后我嘴唇干裂,喉咙肿痛。高烧使我意识模糊,倒伏在雪地里。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雪花漫天飞舞。不久将我埋葬。劲风灌进脊背,我挣扎着四肢继续走,没了之前的方向,我的呼吸声掩盖了耳朵。走得累了,我的双脚早已失去知觉。走过一条河,冰面上盖了雪,走过去后才听到冰面开裂的声响。我开始悲伤,我害怕自己死在这个没有温暖的地方,这方天地都被脱了色,枯萎掉。 醒来时我看到他。他坐在车辕前驱赶驴子。驴车里躺着我。我睁眼瞧见蓝色的天空,听到群鸟的鸣叫。我坐起来,乌云布满天空,荒草衔天。 雪呢? 融掉了。 怎么融化这么快? 因为有太阳。 我没看到太阳。 是的,你没看到,太阳出现时你睡着了。 你是谁? 我是救了你的人。 我怎么了? 你没事,只是躺着了,你忘了? 我没忘,只是没记得。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 我为什么会上了你的车? 这不是我的车,这是驴的车。即使没有这车你也会被驮在驴背上。 你知道,我是被你们颠醒的。 我们?你说错了,我没颠你。有时候我们总是自己颠自己。 我还是不醒来的好。我说。 你来这里干吗?他问。 是你拉我到这里的。说完我眼望向四周,小道开始狭窄,树木也逐渐增多。由于视野的开阔驴车几乎没在前行。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保田,你见过一个名叫保田的人吗?但我现在就好像从来没找保田一样。 你为什么会倒在路中间?你病了吗? 不是,我说,我遭到了埋伏。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会告诉你,趁我现在还记得住。你知道,我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最后在这个下雪的午后才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熙熙攘攘,热气翻腾。我敲响了每一家的门,每开一扇门,我问:保田在这里吗? 不,这里没有这个人。他们说。 不,他不在这里。他们说。 即使敲不开这扇门,我也会闯进去,里面有很多人,他们在喝酒,或者在喝茶,杯子里冒着水汽。 打扰一下,保田在这里吗?我问。 他们同时扭头看我,再转头去喝茶。我走上前,抢了一杯喝下去,暖了肚子。是酒。他们关了门,并插上门闩。我被关在门外。我继续往前走。街道对面站了不少人,他们在等待。整齐排了队。一群人从我身旁走过去,我想问他们,可他们走得太快,我尚没来得及问,他们已经走在我前面。一个人回头说: 你来这里干吗? 什么?我说。 你到底来这里干吗?他说。 那群人的另一个人说,你最好回答他。 你说什么?我说。 你想要什么?他说。 我在找一个人,他不在,我找了很多地方。我说。 你最好说清楚点。他说。 你说什么?另一个人说。 我在找一个人,我说,他不在。 你找谁?他说。 我在找一个人。我说。 我知道,我是说你找的人叫什么名字。他说。 叫保田。我说。 你找保田做什么?他说。 没什么,就是要找他,你没找过人吗?我说。 你找谁?他问。 找保田,先生,我跟你说过了。 是的,你说过了。他说,你找李保田做什么? 李保田?我说,我没说他姓李。 难道他不叫李保田? 你错了,他不叫李保田不叫王保田不叫孙保田,他什么保田也不叫,他的名字叫保田,我说,你见过一个叫保田的人吗? 见过,他说。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问。 他在很多地方,我见到他的时候匆匆忙忙,他一身的疲惫,我并没问他去哪儿,但我可以肯定他不在我们的村子里。他离这里远得很。 你在哪里见过他? 在前面,或者后面,我记不得了,他说,保田是你什么人? 保田是我什么人?我说。 是我在问你。他说。 保田是我儿子。我说。儿子,你的名字叫保田。 你来这里到底干吗?他说。 他说完抡我一拳,他的气力真大,我后退不少的步子撞到墙上;他们群里的另一个人趁我弓腰踹垮我的背。我支撑不住,趴在地上,他们围过来,每人踹我一脚或者几脚。我身体的疼痛是从这里开始的。离开时他们每人从我背上踩过去,他们每个人踩上来时我都哎哟一声,他们的速度很快,我的哎哟声也紧紧跟随。而且真的很疼。 街道对面的人们整齐地站在墙边,他们被阴影覆盖,他们变黑了,街道仍然是亮的。他们看着我,没有离开。这时候我听到了墙的影子移动的声音。两个玩耍的孩子跑过去。我不知道身上的血流出来,被他们踩过去,一步比一步浅。血还在地上流,洇红了雪。我望到路面上的那条血迹流得更远更长。在我离开这个村子前,雪埋了村子,我也被埋在里面。 我没看见村子。他说完,抽了驴子一鞭,驴车抖动了一下,速度依然如故。 我说了,雪埋了村子。我说。 可我没看见雪。 如你所说,我说,雪已经化了。 雪化了,可村子没化。他说。 是的,我说,村子没化。 但我没看到村子。他说。 你看见我了吗?我说。 我看到了,不然我不会把你抬上驴的车。他说。 你说得对,我说,但我上车的地方并不是村子。 他静静地坐着,不再同我争论,一动不动地面向前方,肩膀略微前倾,脊背也稍稍弯着,我看到他脸的侧面,他面目祥和。前方的道路开始宽阔,也更平坦,但驴车也发出更大的吱嘎吱嘎的声响,行驶缓慢,同时这个下午也吱嘎吱嘎地缓慢行走。 嗳,他又抽了驴一鞭子,驴车颠簸得更厉害了,他说,我的名字叫保田。 道路颠簸,群鸦毕至,黑暗开始笼罩天地。 前面的道路拐了弯,两边又开始平坦。斜阳照红阡陌,天色渐暗。我们走在开阔的平原里,乌色的云天倒挂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圆月高高顶天,片片月光将我照亮;月光漫过大地,地面被月光浸泡。我疲倦得想睡觉。 前面你必须下车了。他说。 前面是哪里? 前面已经是天黑了。 我不想下车,我困了。 即使前面不下车,前面的前面你还是要下车。 那就到第二个前面下车吧。 前面和第二个前面是一样的。他说。 两旁的的树木稀稀疏疏,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车子停下来,然后开始走,又停下来。我压在车边上,我的影子从整齐的车影里突出一块,我们的影子在路面上齐刷刷地移动,我瞧着自己的影子,它还在前进,等道旁的树林密起来,我骗过了我的影子,我将它留在了那里,而我继续往前走。前面的路像时间一样无限延伸,我们每走一步,就是在走掉自己的过去。我们绕个大远躲开前面的河流,最后还是过桥沿着对岸走,河水淙淙流过,波光粼粼的河面碎了所有光。驴的蹄子的得得声腾起薄薄的尘埃,车轮的辐条吱吱颠着车板,一层又一层的枝枝叶叶拨动我们的脸。道路的长度一点点地在缩小。前面的道路拐了弯,两边又开始平坦。斜阳照红阡陌,天色渐暗。我们走在开阔的平原里,乌色的云天倒挂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 你知道吗?我说。 什么?他说。 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我。我说,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 他们怎么说?他问。 他们低下了头。我说。 到了前面,天真的完全黑了,月色更明亮,即使盘踞在天的星星也开始闪闪烁烁。这是平原里唯一的房子。房子里灯火通明,房子的缝隙透出来的光线四散奔逃。 你真不下车?他问。 我困死了。我说。 你会下去的。他说。 然后我们路过木房子,继续向前走,前方的道路正蜿蜒前行。 前面没路了。他说。 我看得见。我说,前面的路正蜿蜒前行。 这条路就是没有路。他说,他们都有名字的。 我们还在前行,驴子隔一会发出不小的嘶鸣。这里的夜晚比寒冬还冷,我想要生堆火暖暖身子。他说没必要,这里生起的火堆也是冷冰冰的。驴子加快了速度,我们沿着荒原间的这条小道奔跑,穿过空旷的平原,月亮和星星也跟着我们飞奔,然而当驴车越来越快时,我却觉着我们在向后倒退。荒原里过膝的青草一浪又一浪地翻滚。不多久,我们慢下来。刚到了前面,月色一样明亮,星星还在闪闪烁烁。这是平原里所见的唯一的房子。房子里灯火通明,房子的缝隙透出来的光线四散奔逃。 现在你必须下车了。他说。 这是第二个前面吗?我问。 这不是第一个。他说。 你还要去前面吗?我问。 我要去刚才的前面。他说。 可那个前面跟这个前面没区别。我说。 我该走了。他说。驴嘶声震开了房门。 房子的木板剥落了油漆。透过明亮的烛光,穿过房门,我看到他们在喧闹。他们从墙壁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中途摇了一支舞。小伙子们在喝酒,并大声地猜拳,输赢都骂娘。他把酒倒进酒杯里,开始喝酒了。接着他把酒杯传给另一个人,喝了一口,再传给紧挨着的人。这人喝了一口,那人也喝了一口。他们站起身,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他们朝前走,跟我一起走,我离开柜台朝里走,他们停下来又要了一瓶酒。我走到窗前,他们摔碎了酒瓶。 我问对面的人,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眼望着窗外,停了一会,说,这里已经有人了。 什么人?我问。 一个老人,他说,很老的老人。 我先坐一会,我说,等他来了我再走。 这里已经有人了。他说。 我坐一会就走。 为什么选这里?他说,而不是其他的座位? 其他的座位都不空,我说,其他的座位都有人。 你若坐了这座位,他说,那你的座位又在哪儿呢? 他凝视烛火,飞蛾扑进火里嗤嗤燃烧。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外面夜色浓重,呼呼风声吹响了青草的起伏。一浪接着一浪,捎来青草的芬芳。浓夜渐渐起雾,埋了清晰的景致。 房主开了啤酒递给我,并且端上小菜。虽然我饿坏了,但并没有狼吞虎咽。我夹了花生吃。啤酒的味道像雪花,喝完之后一阵接着一阵打嗝。我身上的热气从脚底散去。对面的人的脚踩到我的脚。他换个姿势接着睡。蜡烛跟着木桌晃动了一下。夜风再次吹来,烛火竟然不熄。火光照亮我的身,我孤单地坐在这里,身心疲惫,难以入眠。他们的声响不再谨慎,他们醉坏了,拼命敲打玻璃和桌椅,而且他们跑来跑去,房主劝不住他们,只得眼看着他们破坏。 你想要干什么?他们说。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他们说。 你是想挑战我们吗?他们说。 你手里的刀子是想挑战我们吗?他们说。 我喝了一口酒,酒瓶早已空荡,我闻到了迷人的酒香。我的喉咙咕噜咽一口酒下肚。他们走得更近了,他们拨开我的肩膀,他们说: 你手里的刀子是想挑战我们吗? 我没说话。对面的人被吵醒,他盯着他们没多久,又趴下睡着。他的脚也再次蹬在我腿上。如若我想起身则需要移开他那双沉重的双腿。我继续坐着,右手里握着这把刀子。我不知道这把刀为何握在我手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我手里,我感到了恐惧。他们仍在喧哗。整个房子的骚动因为他们的喧哗而静止。他们夺过我手里的刀子,甩上半空。刀子落下来时刀尖插在木桌上,刀锋颤动着嗡嗡直响,带动了桌子。 带上你的刀子,我们去外面。他们说。 然后他们出了门,再也没回来。对面的男人再次醒来,也出门夜走,临走前他冲我笑了笑。我没听到外面的叫喊声,更没有打斗声。呼呼风声透过木板的缝隙止不住地灌进房子里。他们走了,都没再回来。我始终坐在座位里没起身,烛火燃尽再换新烛。也许寒来暑往地经过许多年,也许今夜尚未消逝,我还坐在椅子里,我像一棵树那样生根发芽、结枝长叶。 房子里人来人往,早已交换多拨人群。新人来,旧人去。我总是想,当我老了,我会进驻心中,不再责怪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想法,我做了个梦,醒来时我爸比我年轻。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将要熄灭。这会儿,从房外顺风而进的年轻人,他盘桓良久才走过来,盯着木桌上的刀子坐进对面的座位。他换了新的蜡烛,并捻了烛芯说: 你坐了我的座位。 这不是你的座位,我说,年轻人,这是老人的座位。 我想坐这里。他说。 为什么选这里,我说,而不是其他的座位? 其他的座位都空着。他说。 空着的座位才能坐。我说。 你错了,他说,空着的座位不能坐。 你坐的就是空着的。我说。 你坐的之前也是空着的。他说。 草在沙沙响,潮湿的风也在沙沙响。烛火映红他的脸,火光跑了,风留在了这里。他拔出刀子,刀光映来的火光闪了我的眼睛,桌板的刀痕深入木纹的肌理。他说:到外面去。 房外圆月高挂。此时,我抬起了头。 我将舍弃周遭的条条道路。烟月微茫,月光在我身边波动,风从荒凉的一头吹向另一头,凉露沾衣。我将继续前行,如果你看到他已走进漫无边际的平原,他将走在雾霭沉沉的平原——远隔苍茫,深吸一口气。 而谁将通过花朵望天空 A 实体(名词) 现在,王石坐在天香公园里。石板冰凉,月色玄黄。然后,出事之前的那对情侣开始相拥。王石单手入怀,什么都没想。他没在等谁,同时又期待。那条每天经过的畜生冲他吠时,他生了气,呲牙威吓,吠声狂乱。接着,他跳起来,向前奔。绿草陷湿他的鞋。出事之后的王石穿过竹林,刀刀月光劈过来。 坐上十三路,离家更远了。下车,离家更远了。王石瞧不清这是哪儿,拐个弯,是鸿运废楼。王石想逃。 县城中心石蛤蟆街西南角有一块地皮。十年前,鸿运大楼刚建起骨架,开发商却因涉案入狱,至此搁置。令人惊异的是,历届县委书记均因试图拉起这个烂尾楼而落马。有一年,人们从百里外请来的风水先生,留下“必见血光”四个字匆忙退走。每层楼面都长满青苔,即使夏日烈阳。说不定哪处蹦出死鸟,沾满黑血的羽毛芦苇似的起伏。你站在中央,阴风贯穿身体。任何角度都不见阳光。 趁着远处的灯光,王石低头走,不敢回头。高低不平,有几次听到响动甚至停下来,环顾四周,夜猫跃过。翻过围栏,拍拍手,高草滑进脚踝,凉意袭来。冲墙根撒泡尿后,王石才觉蹊跷,平素不算安静的沿街却坟墓一样寂静。再往前,硌歪身体,石砾间的撞击声过大。四周突然亮起手电筒的光柱,随意倾斜。涌来人群,呼喊声淹没了黑夜。王石来不及清点人数便被摁倒。潮湿和燥土,贴脸、钻鼻。扭身体,竟不能动,不少手脚捆绑他,再受痛击。蛐蛐声盖过犬吠和猫鸣。不少车灯的光柱跟随马路扫过来,被杨树林似的腿脚遮蔽。闭目,听不见嘈杂。 鞭炮的震动惊醒王石,噼里啪啦,闷闷的。黑漆漆的,瞧不见光影。原本窗户的位置又被新砖砌满。王石想站起来,白费劲,大腿被该死的狗卸掉一块肉,火一样疼。又想以胳膊撑起,却不能动。他妈的,整个身体被绑在椅子里。白炽灯亮起,四壁都黄掉。一团黑色压过来,又移开。沉在隔桌的椅子里。是刑警老刘,面色阴郁,脸颊挤满小坑,斑斑驳驳。他右手边是李岩,脑袋像一团棉花,淹掉眼口耳鼻,伏案沙沙写。 老刘说:“说。” 王石说:“说什么?” 姓名籍贯年龄和住址。然后,继续。 老刘说:“今天下午你在哪里?干了什么?” 王石说:“没干什么。” 老刘说:“你最好老实交待。政策你是知道的。” 王石说:“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人说。 老刘说:“你听见没有?” 王石说:“我真没干什么。” 老刘说:“一件件说出来,别让我知道你故意遗漏了什么。” 王石说:“我什么都没干,你让我说什么啊?” 老刘站起来。白炽灯摇着影子贴墙跑。 王石说:“交待交待,我全都交待。” 没事先约定。我在玉龙桥等太阳。很多人在跑,像是杀了人,我没理会。树荫压死腌臜、凝固的河面。树梢刚遮光线,我收到短信:“过来吧”。光秃秃的三个字,句号也没有。十分钟的路程,即使走得紧,我也没忘冲车窗玻璃拢头发。刚到二楼,震亮的灯还没闭掉,门打开。我闪进去。 卢小娥的头发湿漉漉的,漂着洗发水。“先坐会。”说完走进卫生间。流水哗哗,像两个人低语。我踮脚走,生怕弄出声响。沙发凌乱,我没敢坐。 卢小娥出来擦着头发说:“杵在那儿干吗?” 我说:“没什么。” 我退半步,碰椅子,吱声令我慌忙跳开,半个身子撞响墙壁上的挂钟。 卢小娥笑出声,丢开浴巾,搂住我。她的双手由下而上,钻进衬衣,捏住我的乳头。凉线钻心里。她的后脖颈还有水珠。我的身体顺着墙壁滑下来,掉在沙发里。四脚蹬在茶几上,几只茶杯乱撞。 我试图将她扳过来,压身下。她却拧着身子。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呻吟。她笑起来,跳开我的身。我不再瑟缩,将她拉回来。想要骑上去。 “不,”她说,“我喜欢在上面。” 也不觉冷,我们裸身倚在沙发里,四脚跷在茶几上。茶杯歪倒好几个。秒针一格一格走动。楼下又传来嘈杂声。 “你该回去了。”她说,“他也该回家了。” 我说:“还差一段时间呢。” 她说:“早走一会儿也好。” 我说:“我不想走。” 她说:“乖,听话。别这么小孩子气。” 哐当一声响。两条鱼白跳起来。卢小娥从厨房里出来说:“是猫。” 我说:“下次,我们能不能去别的地儿多待会。” 她说:“这里不好吗?” 我说:“不是不好,而是每次都提心吊胆的,吓得人心脏都跳出来了。” 她说:“这才好玩嘛。” 我说:“你就觉着好玩吗?” 她说:“你不觉着吗?” 我说:“可是我是真心的。” 她说:“都成年人,别幼稚了。” 我说:“可是—” 她说:“你今天是不是非要倒腾这破事?” 我说:“我没想这样。” 她说:“都被你搞成这样了,你还想怎样?你老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吗?” 我说:“可我真心喜欢你。” 她说:“别他妈恶心我了。”卢小娥喊起来,“趁早滚蛋。”她猛地起身,胸前颤动,“滚蛋。滚回你家去。” 沙沙的声音磨出来。老刘像一棵黑槐。若不是突然打开,王石以为没有门。张队长沉着脸走进来,没脚步声。抬手摁下将要起身的老刘,走进角落里,望不见。 老刘说:“就这些?” 王石说:“就这些。” 老刘说:“后来呢?” 王石说:“后来我就回家了。” 老刘扯过记录本,摇头,又还回去。老刘说:“为什么杀人?” 王石说:“你早就知道了?” 老刘说:“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抓你呢?” 王石说:“坑蒙拐骗呗。” 老刘说:“你跟我这老实点。快说。” 王石说:“说什么?” 老刘说:“你他妈装什么蒜。为什么杀人?” 王石说:“我也不知道。” 老刘说:“放你娘的狗屁。” 张队长的黑影在移动,猛然干咳两声。老刘身体后斜,王石看见椅子的前腿张起。椅子前腿继续着地后,老刘比先前平静,然后,肩膀倾斜,说: “别磨蹭,你接下来干什么去了?” 真想把电视机给砸掉。我站在母亲和电视机之间想。可我还是在母亲开口前移开。不用瞧,里屋门半开,烟雾大,隔半天“哐”一下。父亲又在下象棋。侧身,跨步,凑过去。老李执红,过河,车杀。右手叠五颗棋。脚尖抬起,放下。隔一步棋,又抬起。两天后,只有棋盘搁屋里,残局,乱象,两边的凳子空出来。回屋睡觉前我听到杀猪声,猪疯了。推开门,顾不上喝水,和衣而睡。我梦见扯根线放云彩,连开两枪,云彩栽倒,落水里。水面洇出血,扒拉勾头看,一条狗蹿出来。 不知道时间,被争吵声惊醒。我走出来,嗓子嘶哑。母亲往父亲头上砸,扫帚打飞我手里的茶杯,碎裂一地。窗玻璃啪嗒啪嗒响,下雨了。 我喊:“别吵吵了,整天吵架,你们烦不烦啊。” 两人站在线段的两个点上,盯我,不多久,又闹起来。母亲的手空着,悬在那里不停抖。父亲靠方桌,曲背,双手蹭裤子。我绕开凳子,往边上走,砸墙。雨打玻璃更密集。 “别说了,”父亲说,“你天天对我不满,就想把我踹走。” “我没有,”母亲说,“是你自己那么想的。” “嗨,嗨,嗨。”我说。没人理。 “你就不能见我舒心一会。”父亲说。 “你能耐,”母亲像是喊叫,“你接着能耐啊。” “嗨,嗨,嗨。”我接着以头砸墙。 父亲站那儿,背更曲了,外套晃荡。母亲转头,勾眼睛看我。我背后的钟表表盘映出白窗户。我双手抄在裤兜里,说:“不吵了?” 他们踮起脚,没说话。 我说:“那就好好过。” 我走出来,停在茶几旁。说:“别再闹腾了。” “还有,”我瞟眼母亲,伸胳膊,不同程度地屈手指,“再给点。” 母亲把手放下来,随手拾起物件扔过来,我偏头,砸墙上。母亲说:“我给你,我给你,我全都给你。” 我说:“不给就不给,至于这样吗?” 母亲往半空甩手说:“你个败家玩意儿,家底早被你败光了。” 父亲半转身,走两步,侧身进里屋。接着,棋盘翻倒的声音传出来,犀牛角棋子咕噜咕噜地滚动。又滚动。 队长走出一步,光明了半张脸。然后是半个身子,界线从肩膀斜到腰际。他在沿墙根作弹簧。 老刘说:“也就是说你睡醒以后你家里就剩你爸妈两个人了?” 王石说:“嗯。” 老刘说:“老李已经走了?” 王石说:“应该走了。” 老刘转头对李岩耳语几句,又转回来说:“接着说。” 傍晚,我从家跑出来。有人举石头砸玻璃窗,更多人在奔跑。我转几个弯,不知往何处去。路灯全亮,一根水泥杆占据一个锥体。一棵槐树一个坑,陷进去,高上来。转到砖铺的小道,好几步翘出砖角来。道旁低矮的楼房铺满铁锈,爬山虎挂角,窗户更黑。就在刚才,一只乌鸦站枝头。 没几个人,一条狗蹿过去,更暗了。不多久,拐进一条小胡同,没路灯,街口的光芒漫进来,两个人在接吻。我藏在树后,不见分开。双腿发麻时,我扶树干直身,接着,狗一样蹿出去,拔刀,顶在男孩的后腰,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女孩吓坏了,竟不逃跑,也不尖叫。我左右摇头,慌张的声音:“你他妈的快点。”男孩右手入怀前,我喝止。女孩开始哭,呜呜咽咽的。我从男孩的口袋里掏出钱包,然后抬脚踹出去,说:“滚蛋。”他们相互扶身子,走开。没两步,他们停下来,转身,望我或者我身后。我想喊滚蛋,还没出口。他们转回去,离开。 没两步,又一人跳出,冲过来。我转身,来不及拔刀,整个腰背冰凉刺痛。那人压着嗓子低喊:“把钱交出来。”臭气漫开。我想喊,张了口,可全是凉气,没声音。 我说:“要什么全拿走,轻点,我怕疼。” 那人说:“别废话。” 我侧脸,斜乜到马一样的眼睛。 那人说:“把头转过去。” 来不及动作,一只手抡过来,我的脑袋被扳过去。那人嘴里还骂骂咧咧。同时他抢过我手里的东西,攥紧它。接着,踹脚,我仆地前明确感到那人胸口的起伏。 那人一跳一蹦地跑过路灯,点点凸起的脊背亮晶晶。然后,他绕过两棵树,树影滑过身,再转弯,踩在草地上,往更暗处去,撞壁之前突然折转,跳进绿化带,亮着月光的刀子也淹进去。 老刘说:“你他妈给我胡扯。” 王石说:“好吧,我承认,这个确实是我在胡编乱造。可之前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老刘说:“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别耍花招。” 王石说:“嗯,我再也不敢胡说了。” 傍晚,我从家跑出来。转几个弯,不知往何处去。岔开一条道,缓慢地,来到米花巷,两边红砖墙高耸侧立,干秃秃的,里侧槐树的阴影落下,多走几步,会有豁口突然掉下几块整砖;干结发黄的石灰碎裂了很久,爬墙时白粉末会沾满全身。墙体刷着白色或者缺笔画的宣传语,三步一个字。将近巷口时,我搁在兜里的右手攥得更紧,不再听见磕撞声。陆续地,三两人走过,还有鸣笛。 没斑马线,穿过去,来到广场,人群喧嚷。风筝倒旋,气球簇拥。我沿对角线走,来到便民商店,敲门,老板透过铁丝网后的小孔问我干什么。我说买包哈德门。隔不久,老板打开卷帘门让我进去。三块五。老板捏着钱不动。 我说:“怎么了。” 老板努努嘴。王石扭头,一个小女孩捧着块面包直视他。 我说:“我不认识她。” 老板说:“我看着她跟你进来的。” 我说:“狗屁,我不认识她。” 小女孩仍直视我。我挥手说:“别他妈看我了。”小女孩嘴角抽动,要哭的样子,没哭出来。我泄气,转头付了钱。 出门,我斜跨过石栏杆,快走几步。小女孩还跟着我,脏乱黑红的脸仍是先前的神情。 我蹲下身问她:“你爸妈呢?” 干结的泪痕冲破她脸颊上的污垢,两道杠。 我望周围,明明灭灭。我问:“你家在哪儿?” 女孩圈紧胳膊,瞪眼瞧我。绷着嘴,红紫的嘴唇卷起不少白皮。 我说:“我已经帮你付了钱,你还想干吗?” 女孩的舌头微露,舔舔嘴唇又迅速缩回去。 我说:“别跟我了,赶紧回家。” 我沿着南湖的岸边走,凉气侵体。过一会,我扭头,她正跟着跑。我开始快走,然后,耳边有呼呼风声,转个弯,跳进矮一层的柏油路,继续走,将近下一个路口,停下来,扭头望,再望,空荡荡的。空望两壁酥掉的红砖,没多久,我折回去,视野刚开阔,便望见小女孩站在广场边沿南北望。很多人擦着她走,带斜了身子。我走过去,试图抚摸她的头。伸出的胳膊被突然打回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冲我嚷。我刚要解释,却被踹地上。我想起身,又挨一脚,身体再次贴地,生硬地扭头,看清那人的脸。很多人把那人往更远处拖。女孩看看那人,慌乱的表情,哭出来。我趁势屈腿,要起身,腰背却疼得厉害。一只胳膊帮我站起来,我沿着胳膊、肩膀以及脖子顺过去看到一张骨骼突出皮的脸。那人被拖出老远,才挣脱众人。他再次走回来时整理了衣服,使其看上去平整。拿眼恨恨剜我后抱起小女孩背离湖心走,小女孩还在哭。扶我起来的人松开手,坐回台阶,冲我招手。我蹲下身,看到他两脚间一张小木牌,牌子有毛笔小楷:算命。 算命人说:“你赶紧回家去吧。” 我说:“我才不回家。” 算命人说:“你要是不回家,必有血光之灾。” 我说:“你骗谁呐。” 算命人说:“你要是不回家,真有血光之灾。”我想走,算命人拉住我,“你听我的没错。” 人群中有人说:“他碰见谁都说人家必有血光之灾。” 我环顾四周,很多张脸,分不出是谁说的。不多久,他们散开。我说:“我才不回家。” 半个钟点后,我离开广场,抬眼望见天香公园的栅栏门。 老刘说:“我让你说杀人,你说了这么多怎么还不见杀人?” 王石说:“马上就杀,马上就杀。” 现在,我坐在天香公园里。石板冰凉,月色玄黄。然后,出事之前的那对情侣开始相拥。我没在等谁,同时又期待。然后,单手入怀,什么都没想。那条每天经过的畜生冲我吠时,我生了气,呲牙威吓,吠声狂乱。接着,我跳起来,向前奔。绿草陷湿我的鞋。我脚一矮,摔倒在地,起身,往回走,另一只高大的狼狗绕着我的双脚转。我没动,心生恐惧。顺上来的老头说:“不咬人,不咬人。”我的目光顺着它抡圆,胆颤心惊。老头说:“你怎么老冲着别人嗅不停。”又抬头问我:“你家是不是也养狗啊?”我摇头。狼狗刚离开,老头背后蹿出的小男孩搂着塑料机关枪扫射我,嘴里嘟嘟地配音。我“啊啊”两声,手捂腰腹,后退两步,倒在石板上,侧身倾斜,死了。路过情侣时小男孩冲他们扫射,再扫射。然后,快跑几步,问老头:“这俩人为什么不死?” 我睁眼时仅剩隔开的情侣。路灯灭掉。我远远地坐着,周围黑黢黢的,没落地的月光打不成霜白。我起身,往他们的方向走。风从竹林里蹿来,不断吹脸上。会有竹叶灌进去,我伸手摸脖子,没捉到。脊背凉起来,胳膊向上弯,难受地曲在衣服里,五指尽力挠,徒劳。我弯腰,使劲抖,又直身,却已感不到凉意,不再理会,心里却没命地诅咒。以往,每当有东西钻进去找不到时,我会脱掉衣服抖出去。可今天不行。接着,我翻衣领,抵挡风袭,让呼吸浅一些。我开始看不清,只知直线往前冲,屋脊、墙头和树林隐在夜色里。我不能犯错误,我告诫自己。我相信这对男女一定早已看到我,但他们肯定不认识我。即使认识我他们也一无所知。男人的红领带太鲜明,而且勒紧脖子,后来我凑近时甚至能看见脖子里青筋凸起。因为这条红领带,我甚至能预见这场灾祸,透过阵阵头疼感到它。 我放慢脚,侦察周围,周围还是很黑,男女正好抬眼望来。我单手出怀,露胳膊,紧握菜刀,疾走。 老刘说:“停停停,你说什么?你说你手里拿的是菜刀?” 王石说:“对啊。” 老刘说:“不对,是斧子。” 王石说:“不是斧子,是菜刀。” 老刘说:“斧子。” 王石说:“菜刀。” 老刘说:“滚蛋。” 王石说:“斧子。” 继续。 橙黄的路灯光圈外是黑暗。我跨进光芒里。他们站着,男人单手插兜,转头看我,他脸上有黑痣,表情惊诧,没多久,回身跟女人私语。女人没转身,正脸对他,侧脸对我,嘴角抖起,胳膊支起,腰背半弓,扎成束的头发分到肩前,随着脚尖的抖动她整个身体在不安。她的视线慢慢低落,又迅速抬起,张嘴,却没出声。后退一步,脚跟抵台阶,换只脚,不自觉地前倾,宽大的衣边摇晃。 我停步,看女人。她半转身,瞅我,又迅速回头,低头看自己的脚,双手放背后,交叉。男人再看我,头发凌乱,眉毛紧挨,两边翘动,绷嘴,嘴唇干裂,快要出血。他一直看我。我没避开,相互看着,也不说话。像是很久。突然,不远处传来咳嗽声,我的身体猛抖,想逃。 “嗨。”男人喊。声音低沉,突然。 “嗨。”我同样回应。 “你在这儿干吗?”他说。 “我?”我指着自己的脸,装作惊讶的表情,“没事啊,随便走走。” “别骗我了。” “谁骗你了。”我说,“我就是随便走走。”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想干什么?”我喊。 “别骗我了,快说,你跟我们到这里干什么呢?” “你怎么回事?”我使劲挣胳膊,衣服都快扯烂了,“你这人有毛病吧。” “快说,不然我不客气了。”他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的惊恐开始加剧。我害怕我回不了家。 女人开始拉男人,说:“算了。让他走吧。人家只是随便走走。”男人不听,张起剩下的胳膊护住她。“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跟踪我们一整条街了,肯定有什么企图。” “我根本没跟着你们,我在走我自己的路。”我说。我更加恐惧。我扯着嗓子,发出尖利的声音。 “好了,好了,你快点放开他吧,我很害怕。”女人有了哭腔。 “走路也没见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他说。 “我什么时候鬼鬼祟祟了?”我还在使劲挣脱,“放开我,”我扯胳膊,“你赶紧放开我。再不放开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我倒想看看你能如何不客气。快说,你到底是来干吗的?”他说。 “我他妈手里拿把刀后就会告诉你。”我说。 “刀?” “你哪里有刀了?”他好奇地问。 女人真的哭起来。 “刀在这里。”我不再挣脱他,而是顺势紧靠他,甚至能感到他的体温以及血管的脉动。我突然踮起脚尖,能看到男人的头顶,跟着纹路看头皮。“我知道你先前没看到。”我抬手使劲切脖子,钝刀,然后顺着阻力往下挫,男人倒地没起,脸朝天,喉咙掀开,脸上沾满血。女人来不及醒悟,我抓住胳膊,搂肩膀,手指陷肉里,另一只手握紧东西割脖子,就那么拉一下。女人眼睛下垂,松手,身体滚两滚,洒了一地的血,不少溅在我身上。然后,我冲出竹林,刀刀月光劈过来。 老刘说:“完了?” 王石说:“嗯。” 老刘说:“你没回家?” 王石说:“我回家干吗?” 老刘说:“还有呢?” 王石说:“没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老刘说:“不对,不对。” 王石说:“什么不对?” 老刘说:“你真没回家?” 王石说:“真没回家。” 老刘说:“你说你在天香公园杀了一对情侣?” 王石说:“对,我刚才不是说清楚了。” 老刘说:“用斧子?” 王石说:“你建议我用斧子。” “不好。”队长拔腿往外走。老刘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踩门槽,肩膀斜倚门框,扭头看王石,没多久,也喊:“不好。”转脚出门去。李岩望门外,脸愕然,然后起身,以腿蹬开椅子,拿笔和记录本走到王石面前。王石签“王石”,然后,另起一行写“2009年7月”,停下,望李岩。李岩说:“21。” 他们回来时,先是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好几人同时侧身挤进来。他们的手臂张得和脸一样高。老刘试图向前时脑袋碰到白炽灯,他们脸上的光芒和阴影交替起伏。队长一条腿凸出来,带动上半身,另一条腿也跟上来,最后整个身体脱离他们。队长猛然倾身,拎起王石,喊:“你杀了他们?”王石的身体抽斜桌子。王石看见队长脸上头发上沾满灰尘。 “刚才我就说了,我杀了他们。”王石说。 “你没杀你爸妈?”队长送下来。 “关我爸妈什么事?”王石说,脚尖不再晃荡,着地。过了一会,王石又说:“不对,你刚才说什么,我爸妈怎么了?” “你爸妈被人用斧子砍了脑袋。而且,更奇怪的是,”队长说,“你的床底下还藏着老李的尸体。” 王石被带出审讯室。穿过走廊,踩碎杂草,周边夜虫乱鸣。老刘将王石铐在窗棂上,径直走,转折九十度,沿墙消失。王石踮脚望窗外,月明星疏,能看清对街关闭的门房。窗台有不少不规则的淡绿色玻璃块,夜风在吹。 王石右侧不远处有张桌子,桌子上搁台电视机,电视机对面是李岩。李岩正在看新闻。新闻里正在播放一起多人持刀抢劫案。主持人的普通话标准,柔和。她说这起抢劫案只是冰山一角。冰山一角,这个词用得真好。接着,她在义正词严地批判那伙劫匪。她在批判我们,我们这伙劫匪。我们隔着铁栏杆往外看,没再嚎叫。没多久,老刘回来,押解王石继续走。路过我们时,老刘没看我们,王石竟也不看。我们生了气,起哄,吹口哨,哨声婉转。 王石被关在我们隔壁的牢房,里面还关着一个老瞎子。王石一进来就远离老瞎子倚在墙角沿壁向下擦滑,坐地上,并腿,屈膝,下巴磕膝盖上。 老瞎子抛一句:“新来的。” 王石没应。 老瞎子划拉一会又远远地抛一句:“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王石没应。鞋底摩擦水泥地,听声音,少见的千层底。 老瞎子又说:“你命该如此。而且,这是涣卦,由你而始,乱象初显。” 王石说:“你怎么知道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隔一会,无人应。王石又说:“你会算命?” 老瞎子说:“会一点。” 王石扶墙起身,摇晃着走过来,依墙坐下来望着这张模糊的脸说:“你算得准吗?” 老瞎子说:“关于这个我得给你说一下。其实,算卦很麻烦,要负因果。我一般不算,但如果碰上有缘的,就算算,比如你。你刚才问我算得准不准,我解释下,在卦理上讲,算命是五行生克的结果,因为人本身生活在此地,因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互相影响制约,产生各种结果。但事情的根本定因测不出来。依赖打卦察事,只是投机。所以,如果卦是为验卦理而起局的话,信息才准,才能知吉凶。有些东西确实是感天通地的。但总体来说,周易的预测术是门大学问,一门时间和空间的学问,很多人把这些打成迷信,实在冤枉。对了,你学佛吗?” 王石摇头。看老瞎子还在等他回应。他轻声说:“不学。” 老瞎子接着说:“然而,遇到学佛的人,再算的话就不准了。有些东西改掉了。因为学佛其实同时也是在消除违缘。违缘慢慢消除了,命理的东西会改很多。但学佛不是求福报。学佛只求福报确实是个大问题。学佛念经烧香为让子女考上大学或者让自己升官发财,这太遗憾了。学了佛,磕头烧香一下,就向佛伸手要利益,这是交易,学佛不是做交易,是为了了生脱死。”老瞎子换个姿势继续说,“佛为自性,自己的本性。关于佛教我们有两个根深蒂固的误解。一个是佛教容易被神格化,和神力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佛门中,是没有神的,始终强调的都是自性,自力,证悟,因为一切的相好智慧都是本来就具有的,是返本的过程。神通只是修行的副产品。还有一个是,佛教不是宗教。佛教在清朝嘉庆以后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表演宗教。佛教是宗门教下,简称佛教。佛教是教育,以前佛陀和孔子一样,聚集弟子讲学,教给人得智慧以及了生脱死的方法。但是,一流的佛经是从古梵语翻译的,必然流失很多;二流的佛教都是人写的,必然流失更多。都值得怀疑。现在,”老瞎子竟笑起来,接着说,“你怀疑了吗?” “你没看出来?”王石说,“我一直在怀疑。” B 投影(动词) C 影子(名词) 第二天。老刘打开门,将王石带出来。老瞎子还在睡。直走、转弯,老刘再次将王石铐在绿色的窗棂上,然后离开。闭掉的电视机对面是把斑驳脱落红漆的空椅子。四周无人。王石侧身,踮脚,望窗外。风灌进来,打脸上。阳光真好,刺眼。对街整排的房前有整块的黑影,铺到柏油路的边沿。有女人从王石看不见的角度走进阳光里,穿过柏油路,走进阴影前她的头挡住太阳,又迅速地移开。然后走进一扇门,这时王石看见她右手里拿着东西,太远,又暗淡,看不清。女人走进屋,将东西搁在旁边的玻璃台上。王石左手最大可能地扒拉,从窗台拣个看上去大块的玻璃,映着阳光反射过去,摇晃几下,一个有暗斑的圆形光亮出现在整排屋前的墙壁上。再摇,找准位置,光亮蹿进屋子,照在女人身上,她以背对外,脱衣服,开始是外衣,背心,现在能看见胸罩。即使王石尽力稳手,光亮仍然跳动得厉害。她双手摸背,开始解暗扣。王石呼出的气扫开窗台沉积的灰尘。光亮又滑开她的背。王石再找回来。要脱掉了。可突然圆形光亮不见了,王石再晃,试图找回来,白费劲。接着,整个天空慢慢暗下来,那些房屋和树木只能看得见轮廓,王石骂一句抬头望,太阳快没了。王石以为是云层,不多久,整个太阳都没了。天真的黑下来。星星开始闪,没月光。是日食。王石吓坏了,双手越过支着玻璃碴的窗框死命地握紧铁栏杆,冲外面喊:“放我出去。”借着力道,双脚离地,蹬在墙面上。开始有灯光亮起,趁着弱光,王石瞧见很多人走出家门,走过柏油路。满街都是人,挤满过道,角落和房顶,不见空隙。他们也不说话,安静地抬头望天,而且,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塑料面具,那面具坚硬如铁、严肃且悲伤。 外婆别咿咿呀呀学我娘 一 王来福决定半小时内讲完,为此特意加快了语速。那些话都是顺着声音蹿出来的。讲完后,他没有欣慰,心情反而更沉重。 “你所讲的是不是实话?” “是实话。” 老刘又看了看笔录,这次他没站起来,说:“现在我向你读一下接下来的这段笔录,你听听与你讲的是否相符。”然后,警察念起来,声音里透出难掩的疲惫。 读完以后,他将记录还给刘婕,刘婕伸手时也露出一只手表,女式的,金色,表盘镶有小钻石,表链细小。老刘问王来福。王来福说:“嗯,没错,跟我讲的一样。” 如果王来福没返回去,或是出事之后,他带着那些钱跑到小镇,坐一辆大巴穿过重重雾气去市区,再坐上火车逃跑,也许他能生活得很好。这一切都未可知,也不能重来。一件事就像时间那样只是矢量,具有单向性。 王来福负着压力,透过生锈的铁栏杆远远地盯着他们。刘婕还是那副表情,偶尔瞟他几眼。他再次开始焦躁不安,当他发现并试图掩盖这种不安时,反而加剧了不安的程度。 “现在能给口水喝吗?” 老刘摁一下桌沿起身,走出去。回来时端了杯水,一次性塑料杯。他打开旁边的小门钻进来,将杯子搁在横板上,然后离开,并且继续锁好小铁门,隔着栏杆坐在王来福面前。王来福双手捧着绵软的杯子,水是温的,他一口喝掉。刚刚他情绪激动了些,但能控制住,不至于捏碎随意变形的水。 “如果再给口吃的就更好了,我饿死了。” “你交待完以后,会给你的。”他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愤怒,而是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表,确切地说是没了表带的电子表,表盘是蓝色的。王来福认识它,看不到表盘,但他能想得出,那个冒号应该还在一跳一跳。 第二个穿黑西装打红领带的人走进来。他对老刘耳语。他以为他的声音足够小,但王来福还是听到了。他说,当时刘福贵的尸体上爬满了小青蛙,脑袋被拍得稀烂,而且乌鸦啄去了他的脸。 王来福再次捏扁了杯子往嘴里倒水滴。他的手指来回摸着温暖的塑料皮,稍一用力,杯子就变形。再次倒满水的杯子卧倒洒了一地水。 “那之后,你为什么不跑?” “没觉着多大事,没想着跑。” “后来为什么又要跑?” “你们追,我当然要跑了。” “为什么要跳河?” “我那不是跳河,我那是跑。” “那你详细讲讲过程。” 后来,他开了口,不加选择地兜售所有信息,并不是为了宽大处理,只是想尽快结束。他讲完之后,一下一下抖着肩膀,将快要滑落的黑外套移回来,老刘照例又宣读了一遍,待他确认无误后,警察拿着审讯记录,打开铁门,弓腰进去,走到他面前,摁在桌上让他看。 他象征性地翻页,快速地浏览,没觉着有问题。便照警察的要求,在每一页记录上都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摁下手印。他这时才觉着,他的手印比名字漂亮。警察的脸刚正、严肃。王来福试图玩笑时,看到他们的表情,感到了害怕。想到之前他宣读记录的样子,他更怕了。老刘读的时候,他脸上布满了恐惧,脚下抖响了脚镣。开始前他嘱咐:“王来福,你仔细听好。” “他去黄丽那儿了?你诳我。” “我才没诳你,不信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你抬头望天,灰蓝色,灰白的云彩,圆月斜挂头顶,像一枚阳光下的硬币。树叶沙沙响,你抖着肩膀将死死攥紧的右手放进裤兜里,但你的手却仍在抖,以致裤子像是在往外溢。 你说完后,她不但没生气,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还问你:“你裤子怎么了?” 你离开她,在石板桥上站一会,选了另一条路,又拐回去。你已走了多半个小时,虽是主街,却不见人。快到时,你遇见石静,她走过去后你才发现,然后转身叫她。她走了一会停下来。黑暗中的她,发出一些压抑的声音,你问她去哪里。她没回答,反而转身离开。后来回想时你意识到她那些声音像是喘气过长的抽泣。 再次走进这个破落的院子,环顾四周,墙体斑驳,你心生疑惑,总难以适应,但你不在意。进门时,你再次鲜明地看到它,还在床头的桌子上,色彩鲜红;房间似乎比之前稍暗,也更空旷。他们三个人在麻将堆里玩纸牌。他们两个男的看到你,远远地冲你点头。司徒绿在跟其中一个人抢红桃A。她说:“你耍赖,我不玩了。” “李绵阳呢?”你问。你没问石静。 “早走了。”他们俩再抬头看你一眼,接着又迅速地低头。 “去哪儿了?”你弄平衬衫说,“他的衬衫还没还他呢。” “谁知道呢,刚走。”他们说。 “你明儿个还他不就得了。”司徒绿悄悄偷张牌,笑嘻嘻地扭头装作认真的样子跟你说。 现在,不管怎么样,你一直呆着,直到他俩喊了你,你才像炊烟那样袅袅地走过去。你坐在空位置里,你们沉默时司徒绿侧过身,面对着墙壁。他们俩拉她一下,她丢下纸牌起身离开,坐在床沿上摇着双腿说:“我不跟他玩。”他们试图揽她,她轻巧地躲开,换个平行的位置继续摇。 “你真不玩了?” “为什么啊?”他们俩侧身,斜靠着椅背望她。 “他老赖账。” “这次我不会赖了。”你说着掏出钱扔桌上,同时,你看到他们俩和她不易觉察地对视一眼。 “嘁!”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我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你说的话。尤其是上一句。” 司徒绿说完表情冷峻地扫你们一眼,然后,脱鞋、攀上床、侧躺,背对着你们。过一会儿,肩膀抖着,像是在抽泣,你想起身问她,却没鼓起勇气,他们俩喊她时她又扑哧笑出声。你膝盖猛跳一下,顶到方桌,钱、麻将和纸牌也跟着跳一下。他们俩也莫名地笑起来。 你们三人在玩斗地主。你没像以往那样一个劲地输,偶尔赢几次,兴致更高。没多久,一人光着上身,走出门,回来时说外面真冷。三圈过后,响起电话声,没人理会,还是司徒绿受不住干扰抓起电话,说:“喂?什么?—还是刘福贵—你脑子有毛病吧,说了多少次了,你有完没完,没有就是没有,我们这没刘福贵这个人。”挂断电话,气呼呼地坐回来。他们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没笑,脸皮突突跳着,想撒尿,欠身离开,正抖着尿,有人忽然拍你肩膀。远远的有吠鸣。你扭头看时,由于黑暗你看不清。吠声竟然愈来愈近,也嘈杂了。你想开口问时,院外手电筒的光柱突然搅拌着夜空。你忘记了询问,紧盯着院门,那些声响隔着墙像是要冲进来。等声响和制造声响的他们真破门闯进来时你吓坏了,有那么一瞬间愣在那里,等转身后却又跌倒,而且,转了好几个弯才找对豁口翻墙逃跑。 你落进小树林里,穿过去,顾不上那人也跟着,前面是河流,流水哗哗地响。“出什么事了?我的东西呢?”是女声。司徒绿!你辨认出声音,而且她显然也被吓坏了。你觉着左手掌疼痛,翻开手背看手心,一块碎玻璃嵌进肉里,掀翻了破口的皮肉,你用右手的手指紧紧捏住玻璃碴,并拽出来。你曲着胳膊,让衬衫的袖口留出来,抱住手掌。现在,你远远看着、听着,光柱、吠声从后面以及两边围来。你没理她,跳进河里,难以避免地呛了水,你扑腾着,喊救命。司徒绿在岸边左右横走,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跳河了。”你的意识将近模糊时有人拉你上岸,T恤以及方格子衬衫全湿透了,你蜷缩并哆嗦着身体,不停地打喷嚏。你很冷。 你迷迷糊糊地觉着被不少人围着,好像全是警察。你起身时,他们的包围圈水纹似的扩了一圈。你看到司徒绿,她低着头,背手蹲下。 “拿件外套给他。”一个警察说。你披上一件黑外套后,他接着说: “你是不是王来福?” 你说,你是王来福—你是王来福—王来福—王来福望过这些警察后没再说话。王来福又盯着司徒绿说:“别再跟着我了。” 他们给王来福戴上手铐,提起他,要将他带走。 “我的东西在哪儿?”司徒绿突然冲你喊。 他望着警察们,然后对司徒绿说:“东西没拿到。我今天去了网吧。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先别问,讲完你就明白了。” 我跟李绵阳离开理发店,走出小胡同,路上他告诉我说他碰见我娘了,早上上学的时候。我生了气,脸色阴沉地说别跟我提我娘。直到路过学校时,我以为他会跟我告别。他看一眼学校大门,石静从学生群里跑出去,向我们奔来。她问李绵阳:“什么时候走?”李绵阳说:“你别再跟着我了,好吗,赶紧回家吧。”然后我们继续向前。 在十字路口折身往东,再一次路过镇政府和派出所,我问他去哪里。他说你不用跟着我。头也没回。路过烧饼店时我问他能给我买点东西吃吗。他说他没钱。他还是没回头,而且,脚步更密。 我跟着李绵阳拐进一条更暗的胡同,两旁的墙壁满是爬山虎,脚下不规则的石板路布满青苔。在不粗的水泥杆前停下,面对着一扇门,铁门,黑色因生锈而发红。李绵阳敲门,过一会,里面闷闷地传来警惕声:“谁?” “我。”李绵阳轻声说。 “你是谁?” “我。” 我们进来,并且轻声带上门。屋内狭小燥热,还有破旧阴暗的光线。两排明灭的显示屏。老板赤膊,体态较胖。李绵阳掏出一张钱说:“押五块钱的。” “6号机。”老板说。 李绵阳找到6后坐下,打开电脑前问我玩不玩,并且脱下绿色的格子衬衫放背后的椅子里。我扫过衬衫,盯着与他隔一人的位置,她的脖颈很白。他戴好耳机玩“梦幻西游”,耳机里漏出的哗—哗—的声音随着屏幕里的刀光响。我原以为能克制,但这时候我的处境实在太糟糕了,这种视若无睹令我十分担忧,紧接着这种担忧迅速地变成了难受。站了不久,我没忍住弯下腰,向他借两块钱。他不但没给我,也没丝毫表示,哪怕是摆手。我还垂着头,再次凑他耳边说。他扭头看看我,随即扭回去接着连续点击鼠标,然后再扭过头,掏出来给我,并说:“记得还我啊。” “你这个硬币有问题。”老板说。 “怎么会?” “这是游戏币。”老板丢还给我那一枚他说的游戏币。 “那就先玩一块钱的。”我接过来仔细瞧它,确实是游戏币,正面是米老鼠,背面印有“大玩家”三个字。 我回来时,没跟他说游戏币的事情。坐在跟他相隔两人的9号机。我右边的人开着音乐看屏幕,而他左边的人在玩魔兽。我开始在桌面滑动,点击打开。游玩了一阵,感到无聊,再打开另一页面,我开始玩斗地主。输光了欢乐豆以后,我倚着椅背,往右看,她的肩膀在抖动,丝丝的音乐声在响,还是先前的屏幕。她的肩膀起伏着,过一会,我再看她时她已经完全伏在键盘上,耳机滑到脖子里。 “你爹来找你了。”李绵阳突然站到我身后说。 “骗谁啊,”我说,“我爹还在东莞呐。” 他笑着没接话,肩上搭着衬衫。屋里的烟味愈来愈重了。我回头迅速地瞄一眼还在哭的她,耳机已经掉下来,一根电线的一头拽着墙壁,另一头垂着耳机,孤立无援。她的后脖颈很白,有一颗不小的黑痣。我认识她。 后来,我和李绵阳从网吧里出来,仿佛两枚需要清点的硬币,我们并排走着。他走得不快,我跟得也不急。我们走过很长的柏油路,而后下坡,拐进一条夹斜的土路,路中间和边沿杂草繁茂,两条车辙轧过的地方光秃秃的。路两边是高粱地,密密匝匝。尽头是一座石板桥,透过水泥板间的缝隙能看见浑浊的水流。过了桥左转,沿岸走,不少瘦瘦的槐树赤条条地立着。直到看到尽头一座茅草屋才沿垂直于河流的方向转弯,屋门闭着,李绵阳看了多次才收回视线。 我的胃突然被一股异味袭击,并且涌上喉头,我蹲下身,吐出一些黏滞的白水。我站起来时,李绵阳远远地问我:“还好吧?” 我猛地哆嗦一下说有点冷,随即抬头看还搭在他肩上的格子衬衫。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它,停了一会,我突然感到了极度的不安。但我还是说出口,我说: “你的衬衫能不能借我?” “我的衬衫能不能借你?” 然后,李绵阳走近,像是低声絮语,喃喃地说衬衫能不能借你—能不能借你—借你—你—你接过他递来的衬衫穿身上,身体暖和不少。 二 “姓名。” “好吧,”他说,“王来福。” 然后,接下来。 “出生年月。” “1989年5月29。” “籍贯。” “申楼。” “工作单位。” “没工作。” “住址。” “申楼镇王家楼村3组15号。” “身份证号。” “37292219890529XXXX。” 他停下来,又呷了一口水,准备继续时,另一个穿黑西装打红领带的人进来,俯身耳语了不短的时间,以致王来福都焦躁起来,接着,莫名的紧张和不安愈来愈强,这是他之前预料到的。但他表面上却异常镇静,连惯常的抖动都忍住。 “家庭情况讲一下吧。” “我家就我和我爹俩人,呃,不对,还有我娘,不过我娘经常不在家。而且,我爹打工走了老长时间了,半年不回来一次。我经常住在我姥爷家。” “讲一下个人简历?” “我上学就上到中学一年级,他们说我不好好读书就让我退学了,其实我用了功的。他们—他们是谁?就是我那些老师呗,嫌弃我。退了学以后也去庄寨的一个加工三合板的厂子干了一段时间,可太累了,又被铁钉扎了脚,就回来了,脚好以后也没再去过,晃到现在。” “以前受过公安机关处理没有?” “没有。” “今天为啥把你带到派出所?” “因为我杀了人。” 尽管他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最后还是从开头告诉了他们。他说: “我先告诉你们出事之前我第一次去赌博的那地方,那次闹得还挺不愉快。我都告诉你们。” “那你就把详细过程讲讲。” 王来福说话时,老刘转脸看了多次笔录,等他讲完,并且她也写完后,他接过笔录看一遍,又抬头看王来福,说:“现在向你读一下这段笔录,你听一下与你讲的是否相符。”接着,他起身读,读得生涩、坚硬,像一条直行且多次直角拐弯的柏油路。读完以后,他坐下来,将记录还给刘婕,刘婕想进一步告诉他刘福贵尸体的情况时被他阻止了。然后,他转头直视王来福。王来福仍然低着头,他说:“记录跟我讲的一样。” “那好,我们继续,你从赌博的地方出来就去了李明秀家?” “李明秀?” “就是李绵阳的外婆。” “对。而且,在这之前司徒绿—就是你抓我的时候一直跟着我的女孩—她还拉着我不让我走。” “为什么不让你走?” “谁知道呢?她经常那样。” “你在哪儿拐向李明秀家的?” “就在离桥不远的河边。” “你那件衣服是李绵阳的?” “哪件?你说里面这件衬衫?嗯,没错,是李绵阳的。不过,这可不是我抢的,也不是偷的。刚刚我不都告诉你们了吗,你们要是不信可以问李绵阳去。” “嗯,你不要紧张。我只是向你确认一下。” “好的,我不紧张。” “嗯。我需要确认一下,你之前说你杀了人?” “是的。” “你好像不止杀了受害人这么简单。” “我起初只是想弄点钱来着。” “你是怎么杀的受害人,并且都对受害人做了什么,你能再详细讲讲吗?” 王来福决定半小时内讲完,为此特意加快了语速。那些话都是顺着声音蹿出来的。讲完后,他没有欣慰,心情反而更沉重。 “你所讲的是不是实话?” “是实话。” 老刘又看了看笔录,这次他没站起来,捋起袖子,手腕露出一只银白色的手表,能看出是合金的,泛着光。他再次看着笔录说:“现在我向你读一下接下来的这段笔录,你听一下与你讲的是否相符?”然后,警察念起来,声音里透出疲惫。 你不自觉地皱眉,风停了,圆月起伏一下恢复平静。你抬起头,有更多的星星伴着,也许这本身就是错的,你想。没多久,你语速极快地说:“你听我解释,我表哥确实没在家,但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都是灰尘。你不信?你真不信?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全都告诉你,我把我从进门到出门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听我说—” 你说完禁不住扯司徒绿。她忽地跳开说你干吗呀。过一会儿,她折身离开,身体旋转时你看见她的裙摆鼓起并且接近螺旋。她离开前说:“快点找出来给我。” 那晚本来是没事的。你摸着黑,穿过小树林,沿着河岸往回走。没多久,河流便软和地折一下拐弯了,可你还在直线走。如果走到底,你会拐个直角弯离开,本是可以避免的。可你停了一下,并顺手扶一株槐树,弯腰时,从衬衫口袋里掉出一件东西。你翻开杂草,捡起来,是一只手表,确切地说是没了表带的电子表。表盘是蓝色的,散着夜光,能看见冒号一跳一跳的。看清时间后,你抬头看圆月,低头的过程,你看见先前那座孤立无援的茅草屋,而且窄小的窗户亮着灯,塑料薄膜包住窗户,风吹时,呼—吸—着响。你离开槐树,藏进玉米秸秆堆砌的墙后,透过缝隙看窗户,还亮着灯。有人走过秸秆堆,你更安静了。然后,又有人凑近,没即刻离开,紧接着你听见簌簌声。哗哗流水时,你更害怕,纹丝不动,生怕一丝响动惊吓他,你眼看着尿液擦着脸飞过,并有不少溅到眼睛里、嘴唇和胳膊的皮肤上。 等他走远没声响时,窗户也没了灯光。你悄声起身,翻过矮墙,来到茅屋门前,伸出手指透过门缝,几乎是抽搐地伸进去,退掉插销。你没推门,它吱呀一声忽地敞开,你的手猛然缩回,过一会,等确定没声音,你才安心进去。 适应不久,你能趁着透进的月光瞧见轮廓,格局不大,几近于空。靠近床头的高方桌摆着错落的牌位,除了几刀烧纸,没别的。再转身看窗台,有些瓶瓶罐罐。突然,脚下一阵皱缩的响声,声响隆隆,你退半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 “谁啊?”翻身的声音过后,是沙哑、倦怠的女声。紧接着是咔啪一声,白炽灯亮起。 你奋力挣扎,没能转身,想即刻逃走,却又难以克服恐惧。 “阳阳啊,你来干吗?” 你背对着她,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佝偻着背。 “又来要钱?”她叹口气,并且,声音扣扣索索,“你也该省着点花,不能老跟我要,你娘一个月也给不了我多少。” 然后是漫长的安静,可以听到蛐蛐的鸣叫和树叶絮絮的交谈。你还弯着腰,衣服没猎猎作响,都静止着。 “阳阳,你的衬衫怎么那么多泥啊。” 你突然转身,看到她半倾着身子,卧床上,手里攥着五块钱。她看见你的脸时,先是如之前那样,但没多久,她突然说:“你不是阳阳?” 你猛然跳到床前,打掉五块钱,双手掐她脖子:“你的钱呢?”她的脖子一股股地涌动,仅有的皱皮还有老年斑。 “你不是阳阳?”她还在重复。 “不,外婆,我是阳阳。”你说。 你一触到她的皮肤,就感到既皱又糙,并且黝黑。事后,你回想,没任何征兆,一个突然的念头击中了你,并为此激动,以致整个身体都颤抖。没做停留,你掀开被褥,你觉着甚为羞耻。她惊恐地盯着你,不但是因为你的手仍卡在她脖子上,并支开双肘压平她企图抓挠的手。她的身体只能小幅度蠕动。 她惊恐地盯着你,而你的视线却转向她头下油腻的油布枕头上。你耻辱地进去以后,每隔一会她的身体会猛然拱一下,企图将你弄倒。并且她还大喊:“作孽啊,作孽啊。”你身体起伏时,双手掐得更紧,你更觉着恶心了,急切地想要呕吐;你压低嗓音、几乎是口腔发声说:“你别喊,你别喊。”但你越用力她喊得越厉害。不多久,她乏了力,最后因为被卡住喉咙而只能发出尖锐的拟声词。但你的手并没有因此而松懈。她咿咿呀呀地没了语言的音节时,你更生气,甚至是难以抑制的愤怒。你知道愤怒来源于你的恐惧,你恐惧这声音。你说: “外婆别咿咿呀呀学我娘。” 你的声音里竟有哭腔。而且她确实也不再咿咿呀呀,但同时身体也静止了。最后,你试探时,竟连呼吸也停了。你端详了一阵,然后屈腿缓缓地后撤,右脚踩空摔下床来。你不愿再看她一眼,但忍不住,觉着老太婆会立刻活过来,或者跳起来掐你的脖子。你害怕极了,哆嗦着穿好裤子,搂起钱,并从掉地下的枕头里翻出九百块钱后仓促逃窜。 出门后你往回来的方向跑,刚拐弯被人喊住。他没喊你名字,他只是喊:“喂。”你没停,继续跑。他喊得更急了:“喂,喂。”并且追得也愈近,截住你时你看清并认出他。 “你干吗跑那么快?” “着急找茅房。” “这黑灯瞎火的,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解决的。我刚才还在路边的柴火堆里撒了泡尿呢。” “我要走了。” “先别急嘛,”紧接着,他突然跳一步,高声喊,“打劫,把你的钱全掏出来。” 你趁着月光,盯着他过于滑稽的姿势,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那人反而先笑起来:“哈,你倒蛮镇定的,跟你闹着玩了,借我一块钱,我要去镇上。” 你掏出游戏币,塞他手心里。说:“我只剩这个硬币了,回头别忘了还我。”然后转身离开。没走多远,他的话传来:“你怎么又跑回去了?” 路过这个外婆家的茅屋,你继续往前,拐弯后沿岸走,走到石板桥前,树影恍然,你再走一步,虽然月影斑驳,但你仍看到人,竟是李绵阳他娘。她看见你问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干吗去。你连说没事没事,想尽快离开。但她并不相信,仍然拽住你,转头问你。你反问说你干吗去。她没说,反而问你为什么穿她儿子的衬衫。你说是今天中午李绵阳借给你穿的。 “你诳我?” “我诳你干吗,而且,我是在黄丽的理发店见到李绵阳的。” “他去黄丽那儿了?你诳我。” “我才没诳你,不信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你抬头望天,灰蓝色,灰白的云彩,圆月斜挂头顶,像一枚阳光下的硬币。树叶沙沙响,你抖着肩膀将死死攥紧的右手放进裤兜里,但你的手却仍在抖,以致裤子像是在往外溢。 我没管我娘,背向她沿街往北,走回开头的路。踩在泥浆里我看到街边墙壁上有白漆刷好的巨大标语: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走到村口,没了人,过了一座拱桥,我走上柏油路,好多机动三轮车嘭嘭嘭地开过去。这时候,我身上才开始疼。我搭一辆三轮车往西去,让他们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放我下来,这是镇中心,蛮热闹。我沿着向北的柏油路直走,路过镇政府和镇派出所,然后顺着斜街走下来,两旁是各种门市。我继续走,有时甚至小跑,不多久,街道竟然开阔起来,人也开始密集,人群里都是跟我这般大小的孩子,再往前走,我看到华良中学的校门。沿着墙壁走出十米远,右转,是一条更狭窄的小道,砖铺的。有几次,还挤出水来。我停在青青理发店门口,踩着长着青苔的台阶进屋,房间不大,灰蒙蒙的。地面是湿漉漉的水泥地,满是碎头发。没有窗户,有三张转椅,显然磨损过多,黑皮被划破多个口子,对面墙上分别是三个大镜子,固定镜子的架子上搁着电推、剪刀、摩丝和剪刀。店主也不在,也没其他人,我坐在中间的椅子里旋转自己喊老板娘。镜子里的自己以及蓝T恤不免让我吃惊。 “理发?”黄丽走出来,拿毛巾擦头发。一只白色的狮子狗跟着她的脚步绕着追出来,一下子蹿过来拱着鼻子嗅我的脚。 “难道还能干别的不成。” 她将毛巾搭绳上,走进镜子扎头发。“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我顺着她的位子转椅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不是小屁孩。” 接着,她找东西的同时背对着我让我坐好,然后说:“怎么剪?” 那只狗还在啃我的脚。我试着踹开它多次。我指着里面的花布帘遮住门的房间说:“我想去里面剪头发。” 她转身,望着我,双手空空地端着,然后,走过我,现在我看不见她,并且,只能透过镜子看到她在我背后面对着墙。她说,“不做你们学生的生意。” “我老早离开学校了。” “那也不行,你太小。” “我有钱。”我的手放进裤兜。 “有钱也不行。” 我偏头瞄向里面的房间。 “你走吧。”她开始不耐烦,“赶紧走。”她扯开我的T恤,要往外推我。 “不进去就不进去嘛,干吗拉我,既然不让进去,你这有吃的吗,给我点吃的东西。” “什么?”她惊异地问。 这时李绵阳走进来,满头大汗。看见我和黄丽在推搡。 “你来理发?”我问他。 他奇怪地望我,然后,目光划过镜子,再望向黄丽,讷讷地点头。 “头发这么短,理个屁发。”同时,我转头问黄丽,“你不是说不做学生的生意吗?李绵阳不是学生?” “你们俩都走,”她先望我,再望向李绵阳,“都走。” 她粉底下的脸竟然通红,左手紧抓椅背,红指甲陷进海绵,顺着胳膊望,肩膀抖着,眼光似乎要低下去。李绵阳退着步子,站在我右侧,不再移动,他的衬衫敞着,露出里面蓝T恤的米老鼠印花。我叹息一声,望向他,一时没话可说。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拥进三个人,两个在前,一个殿后。前面两个一高一矮,面色通红,目光乱窜,然后,对视一眼,诡异地笑笑,转身离开;后面一个挣脱开他们走进来,长脸,头发更长,抬头甩头发时我们看到他的脸,李绵阳认识他,我也认识,是我表哥。我下意识地退后,躲在李绵阳一侧的椅子边上。我表哥看见我猛然向前,避开李绵阳,踹我一脚:“小兔崽子,来这儿干吗,毛都没齐,赶紧滚蛋。” 我和李绵阳一同出门,我们方向一致,向着学校走,热风和阳光打在脸上。天色还早,到学校门口时,我顺着李绵阳的目光看一眼,石静从学生群里跑出,向我们而来。她问李绵阳什么时候走。李绵阳说他还有事,今天不跟她一块走。然后我们继续向前。 三 “拿件外套给他。”一个警察说。你披上一件黑外套后,他接着说:“你是不是王来福?” 你说你是王来福—你是王来福—王来福—王来福望过这些警察后没再说话。王来福又盯着司徒绿说:“你跟着我干吗?” 他们给王来福戴上手铐,提起他,要将他带走。他企盼地望着警察们,对他们说:“让我跟她说两句,就两句,说完我马上跟你们走。”然后他对司徒绿说:“别跟着我了,现在看来我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不过我现在告诉你之前我去网吧的事。你要听吗?” 他刚说完,司徒绿想扯他,却是徒劳。他们隔离司徒绿并让她离开,然后将王来福的头罩住,他被他们架着拐了几个小弯,最后窝在软和的沙发里时他听到机动车的声音,奇怪的是没有好闻的柴油味。他听得见交谈,却感觉不到速度。隆隆的声响,占据着他的意识。 “我们去哪里?” “派出所。” “派出所?” 他被关进一个小黑屋子里。开灯时他才发现头罩已经去掉,这地方发了霉。他的双手铐着,左手一直疼,并固定在审讯椅的横杆上,想移脚时脚镣的声响像湍急的水流。屋子里三面环墙,他背后那面还开着铁窗。隔着生锈的铁栏杆,他看见两个人坐在一条长桌前。他俩先是低声交谈,然后压抑地咳嗽,还拿手挡着,生怕传染似的。进来两个穿黑西装打红领带的人,低声跟他们说不知道敲死刘福贵的是什么凶器。然后,那个给你穿了件外套的老刘走出去。剩下这个是女的,身材肥硕,不一会就扭下身体,她的椅子吱吱响—那是一把脱了漆的红木椅子。 他的双手被手铐连接着搁在横板上,左手腕光秃秃的,他突然挣扎着,审讯椅哐当当直响,他喊起来:“我的表呢?我的表呢?”他竟然想不起是掉在河里、车里、路上还是被他们搜走了。或者丢在外婆屋里,他想。 刘婕慵懒地扫他一眼,没吭声,后来扭腰时重重地“嗯”一下,像是在咽唾沫。他停下不久,又继续喊,但没问那块电子表的事,他说:“不还给我表也行,你们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老刘回来时,帽子玩手上,坐下时顺手搁桌角,并且打开保温杯,悠闲地品一口并看一眼旁边的刘婕后才说:“姓名。” “能不能给口吃的,饿死我了。” “姓名。” “我说能不能给口吃的,饿死我了。” “姓名。” “不给东西吃,给口水总可以吧。” “姓名。”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怎么还问?” “姓名。” “好吧,”他说,“王来福。” 然后,接下来是出生、籍贯、工作单位、住址、身份证号。他停下来,又呷了一口水,准备继续时,第一个穿黑西装打红领带的人走进来,俯身耳语很长时间,以致王来福都焦躁起来,接着,莫名的紧张和不安愈来愈强,这是他之前预料到的。但他表面上却表现得异常镇静,连惯常的膝盖抖动都忍住。尽管他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最后还是告诉了他们。他说: “我先告诉你们出事之前我第一次去陈伟家吧,那次闹得还挺不愉快,我都告诉你们。” “那你就把详细过程讲讲。” 王来福说话时,老刘转脸看了多次笔录,等他讲完,并且她也写完后,他接过笔录看一遍,又抬头看王来福,说:“现在向你读一下这段笔录,你听一下与你讲的是否相符?”接着,他起身读着,读得生涩、坚硬,像一条直行且多次直角拐弯的柏油路。 “我的衬衫能不能借你?” 然后,李绵阳走近,像是低声絮语,喃喃地说衬衫能不能借你—能不能借你—借你—你—你接过他递来的衬衫穿身上,身体暖和不少。 你裹紧衬衫加快步子。他走在前面,你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你想即使问他他也不会说,但你能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这样想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你,你满面疑问,他没做什么动作又衔接刚才的脚步走。现在你和他正穿过一个小树林,林边的院落开始亮灯,天要黑了,并且,空气潮湿阴凉。路上散着零星的肥叶和枯枝,你们继续走,前面的树像云影一样移动。现在,在光线的范畴里这是一个黎明似的傍晚。你看到狗时,两人都出了树林,河流往西北方向走去,水面逡漾。穿过土路,面前是土墙,不高,但足以挡住他们,沿墙根走,不远是紧闭的大铁门,原本的绿漆剥落得不成样子,锈迹斑斑的。你们又绕了一圈,没找到豁口。又回到铁门前,试着推它,竟打开了仅能低头穿过的小门。院子里荒草丛生,梧桐树茂密,宽大的树叶发了黄。堂屋开着门,透过窗户能看见橙色的灯光,并在院子里投射出一小块黄平面。 你们进了门,这么大的房间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矮方桌和几把旧椅子,床头的桌子上搁着个鲜红的电话,像是要跳起来;剩下的几乎全是空地,给你荒凉的感觉。有四个人,两男两女。两男人穿着背心。女人坐在床上弄头发,长发那个扭头时,你心里一惊,是石静;短头发那个只看见侧脸,但足以辨认,你更惊讶,你同样认识,她叫司徒绿,你猜测她抄了近道,但仍旧疑惑。一进来,他们说李绵阳你的T恤真搞笑。然而李绵阳却活泼起来,完全不像先前的样子,笑的时候他的脸像没了瓜子的向日葵。 “来来来,你们来得正好,来一圈?”其中一个男的说,他脸部瘦削,张嘴时露出红色的牙龈。 “对对对,来得正好。”剩下一个男的随声附和,他圆脸,且长着不少疙瘩。 李绵阳坐下来,笑得更紧。 你诺诺地退一步,迅速地望一眼石静,然后又前进两步,稳住,站了好一会儿。 “来嘛来嘛,快坐下。” “你们玩吧,今儿个没带钱。”你缩缩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李绵阳你借他点。” “还借?我已经借他不少了,”他对着圆脸说,“这次轮也轮到你了。” “借你多少呢?”圆脸对你说话时你看到他脸上的疙瘩松松紧紧。 你不知道打了多少圈,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令你心惊,响了八次,没人接听。你要起身时司徒绿就近抓起床头的电话,说:“喂,喂?什么?—你找谁?刘福贵?—我们这有谁认识刘福贵?没有?—没有,我们这没这个人。”挂断电话时她嘀咕说莫名其妙。然而,他们仍然不动声色,没一句话。 接下来的噼里啪啦间你听见石静喊两次该回家了,但均被司徒绿拉回来。你记得那时候你打出去一张九饼,抬头的瞬间你看到司徒绿扫你们一眼后神秘地对石静说给你看样东西,紧接着,她们就背靠着你们了;司徒绿低头时,这么远的距离,你一眼看见了她后脖颈上那颗明显的黑痣。你输光前,他们突然问几点了。李绵阳说:“糟了糟了,我把表给丢了。” 最后,你站起身说我该走了。他们没拦你,更没再借给你钱。走到门口,你回头看一眼,她们还在背对着你们,紧接着,你装作浏览房间的样子后盯着他们说:“我回家拿钱,一会就来。”你知道,没人相信你,你也不信。那一刻,你突然想到了死,莫名地。后来,连你自己也惊讶。 你出门穿过庭院,跳过铁门左转,没几步,停在岸边,轻风吹,水中月在破碎。没多久,有脚步声渐近,然后,你听到那永不疲倦的声音。“你走得真急。”司徒绿走上来,与你的肩并齐。 “你刚才跟李绵阳去哪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 “你管我,”她撅嘴说,过一会她问你,“拿到了吗?” “还没。” “怎么那么慢。我告诉你,在你拿到之前我是不会同意的。” “看到它了,差点就拿到了。” “看到了你还不拿来?” 你不自觉地皱眉,风停了,圆月起伏一下恢复平静。你抬起头,有更多的星星伴着,也许这本身就是错的,你想。没多久,你语速极快地说:“你听我解释,虽然我表哥经常不在家,但我好不容易才进去的,而且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都是灰尘,很难找到的。你不信?真不信?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全都告诉你,我把我从进门到出门遇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听我说—” 那天,我刚进门,看见我外婆坐在堂屋门前的马扎上。她的身体堆在那里,肥胖的影子跨进门。紧接着,那条狗带响铁链走出再回窝。我转身踢开蜷缩的花猫,径直往前院去。左边是二舅家堂屋的山墙,我在前院绕个大圈后才掀开门帘走进二舅家的堂屋。即使开着窗,也抵不住屋内的阴暗、荒凉。方桌和两边翻卷着海绵的沙发都布满灰尘。我转脚进东间,空旷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靠着山墙横放,也布满灰尘。我看见我在看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走着,直到窗台,窗台支着表哥表嫂的婚照,空空地看了不久,我拿起相框。我看到了那个黑色的檀木盒子,没有灰尘。我捣鼓了不短的时间才打开,里面是个小一圈的檀木盒子,我再次慌张地弄开,里面竟然还是又小一圈的檀木盒子,我疯了,还要打开时,突然有人钻进来。我慌忙阖上最外层的盖子并继续让相框遮住盒子。等他的脸适应光线以后,我辨出二舅那张棕铜色的脸。他进来后,肩膀猛地一抖,冷冷地看我,蠕动着黑紫色的唇,牙齿噔噔响,然后低声斥道:“谁让你进来的!”目光里饱含惊惧、愤怒,“赶紧出去。” “表哥回来没?”我慌乱地问。 他没回答,走过来,擦过我的肩膀,走到窗台没走几步又转身冲我喊;突然,他走近一步,推我一下,“出去。” 我们站在院子的阳光里。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你进去。” “我只是看看表哥回来没有。” “他死了!”他厉声道。 我退半步,稳了脚,一动不动,不看他,而是望向东屋附近的厨屋,屋顶密集瓦缝间长满杂草。 他顺着我的眼望过去,呼着气,试图平复胸腹,但脸上依然严厉地说:“你来晚了,饭已经没了。” “我饿了,”我说,“还有馍吗?” 他先是望向厨屋的方向,又迅速地转头,接着,一直揣在左兜的手猛然抖一下,然后,急切地转身往后走,侧身斜穿过栅栏门前,他说:“自己找去。” 我真是饿了。绕开压水井—压水井后面是垒齐的一小堆青砖—路过东屋的木门,听见屋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前我走进厨屋。 昏暗,但能瞧得见。灶台在滴水。我走上去掀开灶台上的馍筐,空着。我拿瓢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往嘴里倒,喉结涌动;有水顺着嘴角溢出来,并且流进蓝T恤里。 我走出厨屋,然后,在东屋房门前站一会,门闭着,透过房门,听见水流哗哗响。我轻脚走近门,扒着门缝朝里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流水还在哗哗响,同时伴有隐约的呼吸。等适应了黑暗,我看到长发湿漉漉且散乱地覆着光裸的脊背,脊背往下是臃肿的腰部,直至半隐在水里的屁股沟。她在洗澡。我盯着瞧,一动不动,过一会,我咽口水,继续盯着,突然摇摇头,停下后,半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我看不到正面,我希望她转身。如我所愿,现在她正侧身,我看到腋毛和乳房坡度的底部,她即将转过来。突然,我的后脑猛地火辣辣响,紧接着是疼痛,疼痛的同时,有声音说:“你这畜生!”我扭头第二次看到二舅那张愤怒的脸。这时,从屋顶窜下那只花猫,沿着墙根跑。我护着头,绕着院子弯腰跑。二舅追着我打,嘴里骂得厉害。我一边躲一边求饶。他跑着身子,更愤怒。东屋的门闭得更紧时,我顾不上瞧,躲到压水井后面,偷偷伸手摸一块青砖。等很久二舅没追上来时,我探头瞧他,他正抬脚甩开什么东西,我顾不上瞧清那些东西,忿忿地喊二舅的名字:“刘福贵。”接着,我将青砖抓得更紧,并把全身的气力都灌在这条手臂上。 我走回后院,外婆尚闭目躺着。我走过去,跟她说话,她还闭着眼,呼吸均匀。嘴唇翕动,念念有声,咿咿呀呀的。我说:“外婆别咿咿呀呀学我娘。”但她没听见。没多久,我起身走向院门,进入小胡同,不少野猫毫不迟疑地优雅地走过去,然后是吠鸣。那些水泥墙壁上画满了简笔画,还有歪扭的字体。李绵阳是个大坏蛋。陈伟是个大坏蛋。赵明德是头大笨猪。陈伟喜欢司徒绿。没我的名字。但奇怪的是下面写着三个工整了许多的蓝色小字:孙一圣。胡同口左转,是一条泥泞的宽街,刚走出来,我看到我娘沿着泥街由北向南走,布鞋沾满泥浆,亏她走得快。我拦住她,问她几点了。我是白问。她没理我,径直往前走。她听不见我说话,也没跟我说话,因为她既聋又哑。我只能听见她的咿咿呀呀,听了十几年了。我没管她,背向她沿街往北,走回开头的路。没走几步,路过几棵树,没叶子,枝桠上系满了红布条,像是红领带,飘飘荡荡。不多久,电话铃响起时—那声音是红色的—天空阴暗,一大群乌鸦在空中盘旋,遮天蔽日,足有几千只,久久不散。等这一群散去,紧接着又来一群,继续遮天蔽日。几乎瞧不清任何事物,除了黑色的乌鸦们。我太累了,又惊恐,等不再有乌鸦以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恢复。好容易舒服些,却又看到遍地的青蛙,街道、墙体、屋顶还有树上全都爬满,而且它们还蠕动着,赶都赶不走,它们不是那种正常大小的青蛙,而是小如拇指,没有蛙鸣。我每走一步都会踩死两三个青蛙。我吓坏了,惊恐不安地一路往前跑,前面开始有很多人,而且人们完全没理会这些突然而至的动物。没人瞧我,很多人全往一个方向走,而且人越来越多。他们推推搡搡,面目繁杂。我跑起来,超越他们时,我扭头望,他们闭着眼,他们的脸仰着,并且全都通红,像颜料那样,前排笙响时,他们冲着墓床跪拜,表情滞讷,声音隆隆。踩在泥浆里的我看到街边墙壁上有白漆刷好的巨大标语,而且,当墙壁裂开并完全倒塌时,那标语竟像气球那般悬浮半空: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倒退 一 再次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里,你瞧不清所有人的样子。也没多少人,后来你回忆时,最多三个。主要是灯光暗淡了许多,模糊了三以后的数字。你双手放在裆处,有时候反射弱光的手铐将你的手腕磨出好些个红肿印子。他们在审讯你,声音太多,也很杂,以致你都辨不清那些话。好不容易静下来,要命的犬吠传过来,闷闷的。你的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盯着掉了好些块白石灰的墙壁不吭声,像展翅的鸟,像人脸,还有那一块,那人晃悠的脑袋遮住了,对,就这样,不要动,像什么呢,尿湿的床铺。他妈的,又遮回去了。折腾了大半夜,你太累,想睡觉,刚闭上的眼睛又被强行睁开来,光线虽弱,可还是刺了你的眼。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捣鼓醒,他们还在重复那句话,你懒得思考,一个劲地想他们为什么都在围着你转,睡着了以后才意识到是你自己在旋转。你不明白为什么会一觉睡到天亮,即使有蟑螂爬过身体也浑然不觉。清晨,有人开门,外面的光线刺得你皮肤疼。转过回廊的第一个弯,有东西硌疼了你的脚,你发现他们给你穿上了另外一双鞋,不是你的,鞋底薄,确切地说这是一双女鞋。你回身扫过杂草繁茂的小径对羁押你的警察说:“能给口吃的吗?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 老警察摇着根塑料袋包着的锤子说:“这是你的吗?” 你瞅了好一会儿,又望了望黑暗中的人们,根本瞧不清。“那是什么?”你说,“我瞧不清。” 他走近一些,弯下腰,整个脸凑近你。“不是你的脸,”你说,“是你手里的东西。” “你他妈装什么蒜。”一个年轻的警察绕过老警察一脚踹翻你。你的身体跟着椅子倒下来,脑袋磕在水泥地上,屋顶翻转。 他们扶你起来后,你低头看胸口硕大的脚印,还能辨清那些花纹。老警察将锤子晃过来,你瞅了瞅,本以为是你的,但这个,确切地说不是你的,上面还有血迹,已经干结,像是点上的梅花。你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问你,你说:“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他说。 你点点头说嗯。 “真不是你的?”他说。 “真不是我的。”你说。 “那你之前是不是从芒果街跑出来的?” “芒果街?” “嗯。”他的眼睛在闪光。 “我没去过,”你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 他转头,之前的年轻警察和另一个年轻警察走过来,架起你的肩膀,将你提起来,椅子跟着你离地。他们把你的双脚别在两条椅子腿上。疼痛传上来,你忍不住,叫啊叫的没命地嚎。喊累时,你气若游丝,阖上眼睛弱弱地喊:“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想下来?”有张脸贴着你的脸,你什么也看不到,“那你是不是从芒果街跑来的?那根棍子是不是你的?” 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里,你累坏了,大口地喘气。一开始没人,也没有灯,黑糊糊的。你双膝屈起,双脚搁在椅子的栏杆下。有老鼠爬过你的脚,你抬脚甩出去,发现无法动弹,使出浑身气力,整个身体都只是晃了晃,像是枝头的苹果。椅子像老鼠那样叫起来。你停下来,任那些爪子挠破你的皮肤,这时你才意识到你赤着脚。响起开门声,还是像老鼠的声音,接着,屋子里亮起来,你眯起眼睛使劲往门口瞅,进来好些人,他们一下子全拥进来,使房间狭窄不少。没等他们开口,你抢着说:“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认罪。” “你干了什么?”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声音洪迈,像是在演讲。 “抢劫,砍人,都是我干的,”你说,“我很后悔,我争取宽大处理。” 还是那警察,伸出两只手掌,数了数,还差那么一大截,徒然放下双手瞪着眼睛说:“十八啊,十八啊,整整十八刀,你以为你在切什么?西瓜,还是柚子?还想宽大处理?” 这关柚子什么事,你没这么说,只是想了想,接着说:“有那么多吗?我没数,也数不过来啊,一过三我就迷糊了,要是我数学老师教得好点兴许我数数就不会砍这么多下了。” “甭跟我贫嘴。”他看了眼后面的警察们,他们忙活了一阵递给他一根棍子,塑料袋包着。他接过来摇啊摇地说:“这是你的吗?” 二 逃出厂房,顺着瓦砾遍布的墙根,你跑出这条死胡同,街道空荡荡的,瞧不见人影。好些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遮住昏黄的光芒。那些犬吠声转过弯道,又传来。你知道必须加快脚步,有太多柳树。微风拂过,柳枝依依。路途也平坦得多,不利于逃跑。好几个电线杆之后你钻进麦田,一大群麻雀跳着飞,顾不上瞧它们,你分开密集的麦秆,任麦叶划过脸颊。要命的犬吠跟来,又一群麻雀扑啦响,也许还是之前的那群。将近成熟的麦秆残有绿色的印迹,太阳亮得过了头,汗水不停地渗出来。 麦田的尽头是杂草丛生的小道,没多少人走过,道旁枯死不少树,没叶子,就那么直愣愣地杵到天空去。有一两只乌鸦落枝头,呱呱叫,等你钻出来之后才发现不是一两只,足有几十只,你竟没注意,全落在那里静静地翘首以盼。转过头,成片的麦子翻着叶。 穿过小道,贴着斜坡跑过枯河,干涸已久,净是枯草,落满枯叶。来到对岸你气喘吁吁,这里满是废弃的房屋,放眼望去,那些几乎没了顶的屋子像是写在作业本上的潦草的方块字。好些个破损风筝挂墙头,风儿扫过,耷拉下的布片在晃悠。一段荒废的轨道横过来,铁轨上锈迹斑斑,枕木也朽掉了,好些个杂物,比如塑料袋泡沫什么的塞满铁轨,铺满的石子没了影。尽头是一节车厢,布满铁锈,破败不堪。 你找了很多个房子,都不满意,藏不住人,空荡荡的,即使有几个房子摆放着倒地的椅子或者瘸腿的桌子,也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刚碰上去就散了架。有的房子看上去甚至随时都会倒塌似的。好不容易发现一个靠谱的房间,刚走进去你就觉着不对劲,这里面不像先前那样荒草过膝,明显有人糟蹋过的痕迹,卫生纸卫生巾扔了一地,狼藉一片。你以为没人,再往里走,穿过两道门你才发现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人,不是一个,是两个。一男一女,女的趴墙上,男的趴女人身上。他们扭过头,现出慌张的脸,样子不超过二十岁,如果还在上学的话,约莫高中或是初中。面对两张年轻的脸你辨不出确切的年龄。墙壁上有锃亮的印迹,显然不是一两次能够形成的。男孩停下来,提裤子望着你不敢说话。女孩则蹲下身捂着脸不抬头。远远的犬吠又跟来,透过窗户,你看不到人影,净是些高草以及天边的云彩。你收回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对男孩女孩说:“你们继续。”然后,你走出来望望四周,往更暗处去。 趴在屋顶上你整个身体紧贴着不敢动,即使左脚疼得厉害也没看一眼(爬上来之前你不小心崴了脚)。这地方还不错,能瞧清那些追你的警察,足有一个排的人数,外加那些凶猛的警犬,你觉着你快完蛋了。那个被你折磨了一早晨的警察也跟过来,脑袋没包扎,干结的血块将头发粘了一大块。他们搜索了大半个小时也没能找到你,有几次那些该死的狗都冲着你叫不停,幸运的是每次都被带走。你的心扑通扑通跳啊跳的紧张得几乎喊出来。他们在一棵柳树下交头接耳,商量对策,听不清说什么,全是些没有音节的哼哼,连犬吠声都没了。那两个孩子出来好一会儿了,对警察的盘问点头摇头好一阵儿,最后,坐铁轨上望云彩。男孩的手还在女孩的衣服里。天空里白云不少,但瞧不见一只鸟儿。好不容易有一只,但太小了,往死里瞅才能看见,当你看了老长时间才发现那是一架飞机,直到消失不见你才意识到为什么没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再望那些警察时,有好些个坐下来乘凉,那个你折磨了很久的警察走来走去,十几个来回之后他对最近的一个警察耳语一阵儿。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警察听后连连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边将耳朵凑近他嘴唇边按键。你还在纳闷。警察将手机贴在耳朵上时你猛然想到他们在干什么,但已经迟了,你口袋里的手机叫起来,声音大了些,你掏出来挂掉手机抠掉电池,再往警察那里看时,他们的目光全望过来。糟了,糟了,你想。 三 你一直纳闷警察这次出警为何如此迅速。直到奔跑大半天也没见追来,你意识到也许那警笛不是为你而鸣。不管怎么着,现在安全了,坐在街边的木堆上,你翻开抢来的女包,里外全摸个遍,只有一沓钱和几张报纸。你数了数,三万块,虽然与你预想的相去甚远,但也不至于落空。你提好东西接着走,才发现这里人迹罕至,只能听到远远的鸣笛声。连道路都破败不堪,浮土遍布,才走两步你的鞋子已瞧不见原本的颜色,腐败的气息从旁边的乱草丛中飘来,都是些堆积成山的垃圾。天色已晚,也没个路灯,往天边望去,一片橙黄,不是晚霞,而是远方路灯的漫射。一个劲跑了那么长路程,你累坏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一放松就困得厉害。你转悠了几圈,就那么几条路,来回了几次,竟迷了路。也许因为天黑的缘故,你不知道往哪儿走。被一块砖绊个趔趄才走进一个废弃的厂房,空旷,脚步声回响好一阵儿,你沿墙壁摸黑走进去,没多久你顺墙坐下来,来不及思考,刚倚在墙壁上你就睡着了。 你是被阳光照醒的。之前一直在做梦,很多个警察手拿手电筒照你。你蜷着身子紧闭双眼,但那些手电筒的光线仍刺着你的眼。睁开眼,扒拉着周围的灰尘你才发现你在做梦。一醒来就找挎包,两个都在,内容也在。你放下心,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外面好些个柳树在晃悠。走出生锈的铁门,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刚往外冒,就有人问你是干嘛的,在这里干什么。你走出阴影,整个身体都在阳光里,暖和多了。你望了望,没人。幻听?往左扭头瞅时,你心里一紧,糟了糟了,是警察,一个年轻的警察。 你强装镇定,收拢好挎包,说:“路过,走累了,歇歇脚。” “哦,”警察说,“最近不安全,最好别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待。” “怎么了?”你问,绕到他背后。 “总有人抢劫,昨儿个一人被捅了几十刀,全身都是血。”警察从口袋里掏烟。 “是吗。”你说。抄起脚下那块砖,向警察砸脑袋。 你没用全力,警察倒下去不会死,昏过去。红了半张脸。你将他拖进厂房,在屋后的背阴处找到不短的麻绳把他捆在柱子上。干完这些,你等他醒来。不行,时间有些长,肚子也饿了,不停摇晃他也没醒,你以为死掉了,探一下鼻息,还有气。你扛起包走出去。 沿路走了好几圈,认清所有的道路,再往外跑,没迷路。好一会儿你才遇见一个小超市,人不多,但挺拥挤,狭窄的过道侧着身子才能走。你低头绕过一对母子往里去,都是洗化用品,一列列,站了好几排。换个货架,全是些卫生纸卫生巾。再往右去,一个老太太挡住路,你想告诉她让一下,看一下货架都是些衣架毛巾镜子什么的,就没开口。再往右,你才找到吃的东西,你拿了些面包,在门口的冰箱里又拿了几瓶康师傅。收银员是位小姑娘,挺漂亮,胸小了些,顺着短袖衫的领口都瞧不见沟壑。姑娘找你零钱时,还不忘瞅旁边的电视一眼,害怕遗漏了什么。你也歪着脑袋看过去,这会儿是新闻时间,当地新闻。新闻里播放摄像头拍摄的视频,一个男人一直在捅一个女人,优雅地,不停歇地。然后是主播的解说,接下来是放大的凶犯侧脸的面容,不算清晰,也不模糊。你想了想,视频应该是储蓄所门外的监控所拍,然后,你连零钱都没要拎起东西往外跑。 来到厂房,那警察还没醒,他的手放在裤兜里。你踢过去好几脚,没动静。你又打开一瓶康师傅喝两口后全往他头上倒。他醒来,甩甩头发,全滴在身上,从脸上往下淌。 “你们了解多少情况?”你冲他喊。 “什么是什么情况?”他说,满脸的茫然。 “装什么蒜?”你踢过去。他的手在动。 “手里什么东西?”你抓住他的手,夺过来,手机。诺基亚。 手机,手机,望着手机你突然想起黄玲玲。慌忙找到自己的手机给黄玲玲拨过去,嘟嘟嘟响的时候你估计她等你都等疯了。怎么能够把这茬给忘掉呐。拨打十几次都没人接。每次中国移动都是机械的女声在提示:“你所拨打的用户暂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接下来,是一长串的英文,你一句也听不懂。 阳光移过来时,你不再拨打,颓下的身体像泄气的皮球。摸着诺基亚,啪啪地按键,找到最近拨出的号码,是报警电话。播出时间,你看一眼现在的时间,他妈的,半小时以前。你愤怒地踹了警察好几脚。还没踹够你听见了警笛声,你知道这次肯定完蛋了。来不及处理这操蛋的警察,你匆匆逃离废弃的厂房。 四 走出门,头顶大太阳,你不知往何处去。先前的孩子已不在。扭头望望,那俩人还在撕扯对方,保安一直在劝说。阳光,白云,蓝天,干净得像张纸。你回到卖西瓜的摊主那里坐在凳子上望四周。好多车来往,都是些电动车三轮车,柏油路面脏得厉害,破损了不少,有好多洼地,少数打了补丁。三三两两的人西一个东一个,走过来就不会走回去。摊主问你是否再来一个。你说不要。站起身瞅远去的姑娘,已转弯,看不见。凳子带起来,又落下去,砸到你的脚,叮当作响,倒在水果刀上面。你还听见撕布的声音,摸摸屁股,开个口子。扶正凳子,你看到有钉子冒头,掏出锤子使劲敲了好多下,然后放下锤子,铺开手抚过去,没有阻碍。你放好凳子坐下来继续往外瞅时伸手摸到锤子还在包里。你的脚踩在黑色的瓜子堆里。摊主一个劲道歉,你不理他,还在往外瞧。摊主没停止,依旧说,不再局限于歉意,都是些家常话。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感觉冷落他时附和一句,但目光依旧往四处扔。 “你一天能挣多少?”你问。 “没多少,”他说,“勉强糊口呗,还能怎么着。” “你说,”你问他,“干什么最挣钱?” “哈哈,”摊主说,“当然是抢银行了。” “嗯,说得不错,可是,”你还在瞧啊瞧的,“抢银行这生意忒难,不专业不行。” “那可不,”他说,“咱可干不来。” “那就换个活。”有人从对面走出来,你决定了。 “什么活?” “抢人。”说完你站起来,不理会摊主。手伸进包里,摸着手柄,快步赶过去。有辆车刹车鸣笛,擦过你肩膀,破了皮,路边的麻雀都惊散了。司机露出脑袋朝你骂,你继续走。好多自行车从你身前身后骑过去,叮铃铃的声音令你想起小时候的放学铃声。还好,没迟到,你走到女人面前,诚恳地乞求她帮助。她问你怎么了,警惕的眼神直往外跑。 “有个问题想请你帮我解答。” “你问别人吧。”女人想走开,“我不会。” 你绕过去,拦住她,说:“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你不会呢?” “你还是问别人吧。”她说。 “求你了。”你的表情很到位,“只耽误你一小会儿。” 女人摊开手,耸肩,表示你快点。 “有只兔子,藏在一个箱子里,出来时变成了一只鸭子,为什么?”你说。 女人想了一会儿,很迷茫的样子。问为什么。你知道机会来了,不再左顾右盼,用尽身上所有的力量抢过女人的挎包往外跑,嘴里还不忘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你高兴得太早,女人的手死命地拽住包带。你本不想这么做,但你心急如焚,不得不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锤子往女人身上砸。砸下去之后,你才感到不对劲,使不上力道,所有的气力都划开了。女人肩膀上开出两瓣花。仔细瞧时你才发现手里是一把刀,刚才切西瓜的水果刀,还沾有西瓜子儿。顾不上思考,你继续往女人身上划刀子,也不知道多少下。差不多等女人的手松开以后你停下来,抄起女人的包顺着柏油路跑。你都没回头,但你知道有好多人围过去。虽然没人追你,但你不敢停下。还没跑多远你滑倒了,磕疼了膝盖,是西瓜皮。你弹起身接着跑,跑了好远,转过弯道钻进一条胡同。首先看到个卖烧饼的摊位,那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你不能停下来,尽管孩子目光移到你身上并一直跟随,你只能卖命地跑。因为这时你听到了警笛声,那声音,从很远处传来,萦绕在你头顶,一直压着你飘啊飘的,风都带不走。 五 走过财经学院,你想要的一一呈现,色彩缤纷。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中信银行,以及中国银行都一字排开等你。这东西一旦多起来,你反而不知道要去哪儿了。徘徊很久你仍拿不定主意,而且口渴得厉害,大太阳照下来连柏油路都软趴趴的。先前的孩子坐在台阶上啃烧饼,一口吃掉一大块。望向四周,你没发现哪儿有卖烧饼的摊位,你不饿。你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个西瓜,你问摊主借把刀坐在小凳子上切西瓜,你切九刀,切有十六块。你招呼那孩子过来一块吃,你一口一口地啃掉所有红瓤,那些瓜子一个个吐脚下,吃完时脚下一片黑。西瓜皮全让你扔到马路的中央,有汽车驶过,溅起些许汁液。算起来,你才吃六块,剩下的全让那孩子吃掉了。擦吧擦吧嘴,你挪进阴影里。摊主看你没走的意思,问你要不要再来一个,你摆摆手说不了。接着你问他这条路叫什么。“文化路,”摊主说,“往西去挺热闹的,往东去的话,会碰见黄河路,不管左拐还是右拐都破败了。” “那你觉着,”你说,“哪里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呢?” “藏身?”摊主想了想,“玩捉迷藏啊,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了,往哪去都不好使。我可以给你说个地儿。” “哪里?”你问。 “我先问你个问题。”摊主说。 “你说。” “有只兔子,藏在一个箱子里,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只鸭子,为什么?” “这与我问的有什么关系吗?” “你回答完就知道了。” “因为那箱子是电冰箱。” “如果是电冰箱的话出来的应该是冻兔子。” “那是什么?”你问。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那是什么?”摊主说,“那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没人找得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得到的人。”你站起身,不愿再跟摊主玩绕口令。环视四周,你觉着不对劲,过了好一会儿你才想起来,转身询问摊主,刚才那孩子哪儿去了。 “喏,”摊主遥指柏油路对面的台阶说,“在那藏着呐。” 这哪儿是藏呐,明明坐在显眼的位置。你隔着树影望过去,不多的台阶,孩子坐在中间的地方请求好多人帮助,没人理他。再往深处望过去,你可真高兴。台阶往高处去结束的顶端是一家储蓄所—中国邮政储蓄所。 穿过马路你拾级而上,进来之前摸摸孩子的脑袋。好多人在排队,也有很多人散落在椅子里。保安问你办什么业务,你瞅他一眼,黝黑的皮肤,干巴的身子,四十几岁的样子。想了半天你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右手搁在包里,腿一个劲哆嗦,你尽力压下去,装作随意的样子。可是,不行,连牙齿都跟着打颤,咯噔咯噔响。保安以为你没听见,耐着性子又问一次。还好,没引起怀疑,你忙说取钱取钱。你确实是取钱,但没人知道你将采取什么方式把钱拿走。保安让你取号,1309,你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吉祥的号码。不用数你前面有多少人,你必须在你排到之前把活干完。你瞅个空位坐上去,两旁没人,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后背上。四个窗口,三个在排队,从左面数第二个柜台搁着暂停的字牌。两角的摄像头最多照进一百二十度的范围。一个人想抽烟,被保安劝住,他双手揉烟身,再展开时皱巴巴的。两个学生对着身份证填单子,不时低头商量下一个空格怎么写。老太太走进来,裹着小脚,小幅度的内八步一点点往前拱。你的手还搁在背包里,紧握着把手,手心全是汗,整个身体跟着穷紧张。你一直在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地想象着你行动时别人的不同反应。没几个小伙子,即使有也造不成多大威胁。半小时以后,你也不知道排到了多少号,反正不是1309,你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往没人的窗口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并作五步,快到重点了,必死的决心都成了紧绷的弹簧。猛然,有人踩了你的脚,撞了你的身体,趔趄了好远。你吓一跳,转头往四处瞧,两个男人在打架,没有多凶猛,带有生殖器的骂娘多过肢体碰撞。你泄了劲。从这刻起,你明白你的所有努力已前功尽弃,你再也聚不起前所未有的勇敢。你没工夫理会他们的打架,转身的瞬间,好亮的光芒,你抬起胳膊遮住,那是门外的阳光经地板的反射后打来的。你绕过人群,往门口去。 六 清晨第一缕阳光打进来之前,你已经醒了。简单吃点饭,给黄玲玲打电话,对她说让她耐心等你。然后你将一把锤子和黄玲玲之前落下的一只长筒袜塞进挎包。精心打扮半小时,你才开门,阳光如同绵羊一样温顺。 你不知道该往哪儿去,错过95路车,坐上K62,人还不算多,你找个空位坐下来,看窗外不停闪过的电线杆,电线上停着不少麻雀,久经沙场,没被鸣笛声惊散。下一站上来挺多人,一个接一个挤进来,车厢里一下子没了空间。一个三口之家站在你附近,随车体的运动不停摇身子,七八岁的孩子找不到固定身体的扶手,在父母的腿间撞来撞去。你站起身,给孩子让座,两位父母感激地望你好几眼,让孩子止不住地向你道谢。孩子蛮听话,一个劲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谢谢叔叔。你笑笑说没什么。尽管如此,你仍觉着自己不可救药。现在你只能瞧见后退的路面。又上来一拨人后你觉着有些异样,有人动你的包,你瞅见时已经伸进去半只手,你捉住那只手,顺着胳膊、肩膀、脖子和脑袋找到那张脸,你说:“你想干什么?”“没什么。”他说。他使劲抽回手,镇静得像是在聊家常。“没事你把手放我包里。”你说。你不该这么咄咄逼人的,如果他有同伙的话再多人也没用。“没有啊,人太多,挤来挤去的,我只是不小心搁那儿了。”他说。这时很多人都瞧你们俩,没表现出感情倾向,就那么瞧着。你想要再次推翻他的狡辩,他却挤向后门,说:“我到站了,没工夫跟你闲扯淡。”只他一个人下车,透过车窗玻璃你瞧见他快速往后跑,消失在人群里。 你随便找个站点下车,瞅瞅街道两旁,没有适合下手的地方。你失望地向前走,有些热了,走过一棵接一棵的树的阴影。转过第一个弯,数到第十一棵,有俩老人在下象棋,好多人围着,你凑过去。老人们坐在马扎上,弯腰弓背,认真地下棋。棋子是梨木的,好多个都破损了,还有个棋子以瓶盖代替,看了很久你才弄明白那是红方的一门炮。棋盘是软耷耷的塑料材质,风顺道而过时,掀起一角。吃掉的棋子摞在棋盒里,歪倒过一次。“别跳马,上士,要将军了。”你喊。俩人抬头看你,均是花白的头发,皱纹可以让你数上一整天。他们低下头都没吭声,那老人上了士。“快出车。”过了老一会儿,你急得冒了汗,再次忍不住喊。老人再次听你的话出车。那老人在你的帮助下输掉了这局。“这棋怎么走也盘不活。”你挠着后背说。输棋的老人喝口茶望你好一会儿,见你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摆棋,这局棋中你又为老人支了好多招,老人有时听你的,但大部分仍按照自己的走法来。最终仍旧输掉了这一局。“若是听我的,肯定不会输。”你说。赢棋的老人不住地笑,一口一口地品茶。第三局摆好后,输棋的老人连茶都顾不上喝就那么望着你。你往四周望望,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相继过往。你回过头,说:“最后一局,再看最后一局。” “看可以,”老人说,“不准你再插嘴。” 你捂嘴点头。可刚下一半你实在是忍不住。老人站起身,愤怒地说:“你来,你这么厉害,你来。” “我保证不再说了,我若再说话,”你知道把他惹毛了,“你扇我。” 老人站了好一会儿,在对面老人的劝说下坐下来。这局棋比前两局慢多了,每走一步老人都思考很长时间。有人拍你的肩膀,你扭过头,一个孩子向你伸出手,他说:“求求你。”话没说完,老人气急败坏地站起来看你,你忙说:“我没说话。”老人瞅啊瞅的,坐下来继续思考。孩子停了一会儿继续对你说:“能给口吃的吗?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他没讨钱,你望望附近,好像没人监察,即使有也不会让你瞧见。你掏出一枚硬币给他。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之后,你一直想着那枚硬币的背面:一朵菊花。想着想着你觉着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于是没等到这局棋结束,你也离开了。愈近中午天气愈热,走过财经学院,你看见了希望。“这次不但要找个好地方,还要计划好。”你想。 七 前一天的最开始,黄玲玲给你打电话,约你吃饭,仍在绿鹦鹉餐馆。她不喜欢这里,但每次完事后你都带她来这里,虽然总说不喜欢,但也没违你意。 坐在临窗的位置,你掰开木筷敲桌子,闷闷的噔噔声掩不住你内心的不安。桌子油腻腻的,紧贴墙壁,严丝合缝,由木质到水泥的衔接经过九十度的转折,再往上就是铁框和铁框里的玻璃,目光往外走,不少人在走路,撑着遮阳伞,色彩斑斓。阳光打进来,铺在桌面上,桌子小了点,有三角形落地上。光亮消失两秒钟又出现,你知道,她回来了。 黄玲玲坐在你对面,头发遮住光线,脸上阴云密布。她坐下来,身体远离桌子,那姿势端庄但不舒雅,像在拍照片,在影楼拍的。她应该走了很长时间,额上全是汗,坐下很长时间胸脯还像兔子一样跳跃。你给她倒水,搁过去,杯子变了形,快要卧倒的样子。她没理会,一直看着你,你的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餐馆有好多人,吃饭,哭泣,喝酒,喧哗,不重样。你将筷子合拢,搁在桌子上,问黄玲玲:“怎么了?” 她还是不说话,嘴唇蠕动,像是在嚼茶叶。你又问。这一次再得不到回答你就应该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但你没考虑那么远,仍旧原先的模样,连起码的改变都没有。服务生走过来,问你们点什么。她来过好多次,你说再等等,还有人没到。现在人倒是来了,你还是不知道吃什么。问黄玲玲。她仍不做声。服务生站那里,不知进退。你随便点了两个,支走她。冲着黄玲玲说话。你说了很多,一句都说不到重点。你是故意的,绕开中心谈开去,围着圆心画圈,一圈又一圈,好多同心圆之后黄玲玲才开口,可第一句话就令你困惑。 “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她说。 “怎么回事?”你说。 “我再也不想在团里敲锣打鼓了。”她说。 “你敲鼓不是敲得挺好吗?”你说。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敲鼓了。”她说。 你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发牢骚,却不知道她真的从此再也没敲鼓。你说:“又碰到什么糟心事了?” “不是,你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还瞒我。”你说,“每次还不是我开导你。” “以前是以前,”她说,“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倒是说说看。” 她往外看,依旧有好多伞在飘,树荫都印上花。她收回目光,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你说,觉着隐隐有些不一样。 “你有钱吗?”她却转移了话题,“我们需要很多钱。” “我们?”你纳闷,“需要钱,当然需要钱,这年头谁他妈都缺钱,但为什么是我们?” “当然是我们。”她说。 你望望四周,他们还在忙自己的事。你看了眼服务生,转回头说:“怎么这么慢,我都快饿死了。” “我们需要钱。”她又强调了一遍,“一大笔钱。” “我们是缺钱,”你说,“可为嘛是一大笔。” “被逼的,”她说,“我们要跑路。” “到底怎么回事?”你糊涂了。 黄玲玲还没顾得上回答你,就有好多人都往外瞅,一个个扯着脖子伸着脑袋,他们神情专注,不易被打扰。现在所有人都望过去,连服务生都扒着窗口门口倾着身子往外瞧。黄玲玲也想跟着他们看,可你不允许,扳过她的脸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曹国良死了。”她说。 “什么?”你听得很清楚,可你总觉着你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黄玲玲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跑,“曹,国,良,死,了。” 那些人还在往外看,而且没有回头的意向。你放开黄玲玲,整个身体带着颤抖的心垮下来。少了你的限制,黄玲玲转过头跟着人们向外看,她被外面的内容吸引,忘却了刚刚的忧伤。你把她扯回来,向她再三询问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黄玲玲说,“我用锤子将他敲死的,敲了好多下。”接着,黄玲玲面色焦躁,“糟了糟了,”她说,“我的鞋忘曹国良那里了。” 望着黄玲玲那张漂亮得令人再也感不到漂亮的脸你不再有疑问,跟着所有人向外望,但你却什么都瞧不见,你怀疑眼睛出了问题,揉揉眼再睁开,窗外全是白光,半小时后稍暗,窗外的天空没了先前的云彩,你看到空中三个太阳照亮世界,悬浮。你知道出问题的不再是你自己,而此时你内心最害怕的还是黄玲玲刚刚的话。“曹国良死了。”你想。你现在想的是我,我的名字塞满了你的思想,我叫曹国良。 恶龙 火篇 昨夜的一场火烧来了这场雨。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那天晚上,这个冬天的寒冷终于漏光了,连颜色也懒得留。起先寒冷的外头裹的是冬天,没料想这冷强劲又连绵,一再地推诿,撑大了冬天,一丝冷也走不漏。我们拿刀剖开这冷一路跑啊跑,只听见两瓣冷“呼呼”灌进耳朵,末尾我们来到冬天的边沿挨过白天、更挨过黑夜,我们喘着气,浑身哆嗦了一阵后才领略到这冷已洇透脸皮、渗进肉里并为之惊愕。老天捂着雨不落,人们抡着铁锹、锛子或镰刀一小口一小口地凿着冷。后来那场火带来这雨,即使这冬天太干太硬太顽固也将会湿透。如今雨声撞着四壁,他们在吃晚餐,没有不情愿,更没声响——但他们听到了声响,并非脚步声,而是雨水击打男人们的宽阔发的响。那盏白炽灯好似高悬的寂静,灯光以硬的力度照下来,压不垮他们,尽管扯亮了他们和桌子以及桌子上的物什,却仍在没有妥协的拐弯里透着文明的折痕,而灯光的视线之外尤其是桌子以下犹如未开垦的蛮荒之所。他们或哭或笑,无论哭还是笑连同规则之下的光照也都从他们脸上迸溅出来。他们坐在这一侧的对面,喝着玉米粥。男人喝粥时乜斜了女人一眼,女人张了嘴正想要吃一口,被闯进来的俩人歇住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敲得够响,也够久,硬生生地敲烂了这寂静。他俩进来的时候带来了他们的样子、名字和愤怒甚至裹挟了外头的雨水和潮气。这门推得太厉害,好像这事情要抢在这俩人之前闯进来。男人正喝粥,那粥却不见减少。而与其说女人的衣领突地显得过于高了,毋宁说是裸露的脖子突地沉重地降下一厘米。他俩环顾四遭,佝着身子探寻,还特意把那些灯光照不到的罪恶与安详给崩坏。他俩又回到了门口,将门外的响声堵了回去,他们杵在那里像两竿不矮的个子,一个这般高,另一个也这般高,一个方脸,另一个是阔嘴,他们说:“快说,那小孩哪儿去了?” “怎么回事?”男人咬一口唇边的汤匙,瞧一眼对面,他分明是在问对面。 “我们都瞧见那孩子跑进你屋子里来。” “你瞧瞧,是不是这个?”他说。 他俩转脸收窄了目光,瞧向男人对面,瞧向男人对面的我,唾了一口。听了这话,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听到看到这些严厉、深层、故作幽默的言辞,心头乱撞,勉力咽下话头却咽不下稀粥,几欲哭出声时心脏要跳出来,而他们所有人的脸没丝毫异样,沉静而冰冷。 “不是这个,是另一个。”他俩说。 “我只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另一个。”我爸说。我爸弓一样绷紧的后背撑紧了身体,这起身的动作推倒了椅子,一步紧似一步地来到我身旁,细细地端详我,就像把我所遭受的所有不幸和急切统统收归到自己的目光中。我急促地张着嘴,似乎不为吃粥只为惊愕,而那汤匙也早失手掉落在地。我弩着的身子尽力不让自己和神情被吓住并哭出来,但脸却变了卦而被这哭绷得裂了缝。“你搞错了,这是我儿子,不是别人的儿子。” “我没说你儿子,我说的是别人的儿子。” 然而我的惊惶只不过是暂时的,并很快获得了妥协。我爸拾起汤匙格外克制地喂我一口粥,抚拍我的背像是要熨平我的紧张,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爸又喂了我一口并将汤匙递给我后又将我递给我妈,这才走回原先的位置。“你说这个啊,我们正吃饭,没瞧见你说的那些个孩子。” “不是好些个,是一个,一个孩子。” “对,是一个,”我爸指着我说,“你瞧瞧,是不是这个。” 方脸突然笑了,他的笑却坏了脸庞里直角的事,他也似乎领略了我爸的意图,笑容凝滞时俨然瞒不过疑虑,挪过来一尺坐下,并装作摆正了衣饰甚至言辞,瞧了瞧我爸我妈和我的碗筷。他说,“不是,你儿子,你儿子的衣服太新,又太干。”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杀了我一条狗。”方脸说。 “不,不,”阔嘴说,“是两条。” “两条?不是一条吗?好吧好吧算是两条。死了吗?是死了吗?是死了的没错吧?” “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碗粥?”我爸说。 窗外雨声瑟瑟,使这房间更添寂寥。桌子下头突地响动了一下,似乎桌子也跟着颤动了,捎带着方脸脸上的笑容也再次绽开,起了个峰值,犹如向来安静的几何空间突然患了一秒钟的癫痫。我爸还在闷闷地吃粥,这一口咬着下一口,那碗里的粥却不见减少。 “不用了。”方脸猛然起身说,“他只是杀了我一条狗,不,不,是两条,其中一条狗是我儿子。我得赶紧走了,他早逃到别处去了。” “可我明明看见那孩子朝这里跑来的。”阔嘴说。 “你找到了吗?”这整个房间一览无余,连个能藏身的衣柜都没有。 “啊,没有,”阔嘴说,“可这桌子下头我们还没瞧呢。” 方脸将后退出去的步子又还回来,他的下颚含着桌面并依次往上排好五官的序才贴上我爸的脸,他说,“你这桌子下头藏了人吗?” “我这桌子下头藏不住人。”我爸说。 “你听到了,”方脸再一次撤回去自个的步子,说,“人家都说没有了。” “可——”阔嘴说。 “我说过了,”方脸突地断了阔嘴的话头说,“他早逃到别处去了。” 他们决计要走了,并真走了。他们离开以后,我们继续吃晚餐,灯光不再滞留,跑到外头的光线削出一截黄,也更为蓬松,挟着雨水,呜咽呜咽。阔嘴一径也不开口,早钻进雨中要离开,他还很年轻;而方脸的一只脚又折进屋里头,另一只脚却还晾在雨里头,脸上瘦削不堪,消尽了先前的张狂,感叹一声,“你儿子长得可真清秀。”门窗开阖,转面清闲,雨声扑打在外,被挡了一下又折回来的灯光,重新摊开来,滤一遍房间。屋里的静退去又归来,桌下头的声响也没了。我怀疑自个听错了,却又不能确信。我的脑壳在嗡嗡响,有两只角在冒头、生长,已是拱出头皮。焦灼难耐,蒸透了衣裳,浑身湿漉漉,却是无知无觉。碗里的稀粥仍分毫未动,又仿若结了冰,凝结于空的雾气濛了眼,添了轻烟,令人瞧不清他们的脸。“我没杀他的狗。”我说。他们仍是泰然吃着餐,恍若没听到。我兀自杵那儿出神,他们突地说,“我们没问你这些,你也不必跟我们解释。”接着他们又开始吃餐了。但他们吃的过程太过漫长,好似永远吃不尽似的。我嘞?我确实饿坏了,偏偏又吃不下。我怕极了,沉沉地挨着冷缩作一团。我怕他们冷暖性情、世态炎凉。我走了这么久,跑了这么远,头一遭遇到这样好的人,生恐醒来已是另一遭世界。桌下头又开始响动了,那响动淅淅沥沥地敲上我心脏,冰凉冰凉的,刹那间,这世间满满地皆是敲打。我悄悄探头瞧桌下,什么也没得见,一准的漆黑。这桌下的蛮荒之所硬是屹立挪不走。(我心头突突乱跳,只见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忙说:“桌下头藏着的是你儿子吗?”他又是抬头瞧我一眼,跟上次一个模样,这次女人的脸色若雪,却饱含雨意。“不是,”他们说。“不,不,不是,你们在骗我,”我想,“对,你们骗了我,这下头藏着的定是你儿子,我都瞧见了。”你儿子攀上我的膝盖瞧见碗,茫然不解地,脚下乱踩,踩灭了火头,一个劲地说,“这是我的碗。”我才不肯给他抢,抢夺不过时他便说:“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你长得可真秀气。”他一次再一次地说。我原谅了他,没跟他置气。他却还是一面说一面喘气。原本我是不会生气的,可他接着又说了一句:“像个女孩子似的。”我没法不生气了,真的。我不能允许他人诋毁我哪怕他是你儿子。于是我假意与他和好骗他出门,骗出你们的视线,揍了他。他死命地抓我、又挠我,但我照旧把他揍哭了。我真该死,当时没能顾及到你。是啊,他是你儿子,我本不该这么做的。我尽管后悔,只能将后悔折起来藏袖口。)这些你全不知道,你们还在吃着餐。我就这么后悔着,即使发现他挠破我的手也没心生恨意。我沉浸于沉痛的缅怀和深深的懊悔里以至于你喊我都没听见。你把我从懊悔里唤醒,我听见你说: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孙桐。” “你爸妈呢?”她说。 “他们都在家里。”我说。 “你家在哪儿?”她又问。 “申楼镇上的。” “呀,”她惊讶起来,“我家也是申楼镇上的。” 我真厌恶她,厌恶她的语气和惊讶喘成一口气,就像她瞧见我手上的伤口时说“呀,你的手破了呢”一样厌恶,尽管她还没瞧见我的伤口,尽管我那美丽得像玫瑰一样的伤口早溃烂在我手上。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孙海山。” “呀。”她说。我真厌恶这女人的语气和惊讶。她的语气和惊讶几乎高过第一次,消弭了光亮,并以认不得的眼神望我;望向我的神情,又像望见了自己的儿子,或是愤怒或是泪眼朦胧近乎在掩藏着一种不幸的滋味。 轮上男人了,他也以近乎经不住推敲的样子说话,那表情仿佛不是他脸上的光泽而是扑上的一层粉,那与生而来的自信似乎也已消失,“我老婆叫孙海棠,是你爸爸的姐姐。” “我是你姑姑呢。”姑姑说着,一次又一次地打哆嗦,像是哭了又像在笑,双手绞在一块,“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这样算来我是你姑父了。”姑父说。 “真没料到,我已有这么大的外甥了。”姑姑又说,她胆怯、小心翼翼又避之不及地转过身,像是她已有那么大的儿子一般悲伤。而当她脸上紧张到恍惚的表情减退以后似乎她的脸也跟着表情消失了。 就这样我凭空添上个姑姑又姑父。姑姑告诉我,我还有好些个姑姑,均离了家乡,抛开曹县,远嫁到别的城镇。灯光遭不住雨寒。他们收留了我,劈张床给我睡,供我吃穿。留宿了恁多个夜晚,雨一直没歇,亦是细雨如绵,亦是夜风初皱,这一场推来送晚若经了一世动荡,自是难消心头之愁。许是突来的一晚,许是那第一晚,这踩得地面咯吱响的夜晚又是上好的,姑姑抓起我的手说:“呀,你的手破了呢。”我手上那朵美丽的伤口玫瑰一样鲜艳,映得灯光昏黄、暗淡。姑父说,“怎么搞的呢?”我没顾得上回话姑父又说,“肯定是那条狗咬破的。”姑姑“哦”了一声说,“都溃烂了呢,得去镇上瞧瞧医生嘞。”姑姑简单包扎一下后执拗地要姑父带我去十里之外的镇上去瞧病。姑父只是淡然一瞥,伤口的疼痛没沁骨反倒溢出花儿来。 大雨挡了我们的出行,雨一直下,不但没消停,甚至有些湍急。 我们是怎地越过暴雨来到镇上医院的,到如今我已记不真切,只知晓我们需要渡过家门与医院之间的这一截十里之遥。我们在等雨势减弱,可这雨却缝得愈加厚密,针脚几乎漫上门槛。这地上的水窟窿映的山映的树映的天映的夜支离破碎的,整个世界都教这水泡软了。我们等不及要走,拨开雨帘,踮着脚尖,姑姑终于找来一辆卡车。他们抬我进副驾驶。我说:“我手坏了,脚没坏,我能走。”可他们的目光只顾焦灼。我们开车上了路,姑姑原本是要跟来的,因是害怕再次进医院而作罢。她目送我们驶进茫茫夜色茫茫雨水里。姑父开着卡车,打开防雨刷拐上亮晶晶的柏油路。但凡车灯之处,道路左边是一碗水塘,右边是另一碗水塘,早把荒野埋盖。这是一辆运煤的卡车,车后头装满了煤块。我问姑父:“你是司机吗?”姑父说:“我是个卡车司机,专门运煤的。”我说:“这些煤会被浇坏的。”姑父说:“煤是不会被浇坏的,火才会被浇坏咧。”我们继续开着,雨愈下愈大了,积水也愈来愈厚,车轮子剖开水,溅醒了一环又一环的涟漪。我们的卡车像是一艘漂在水上的船飞快地往前驶去。可能是雨水浇透了马达,致使卡车抛了锚,我们只能下车步行,好在路程已过大半。“可他们会把它们偷了去,”我说。“他们?”姑父问,“哪些他们?”“小偷们,”我说。“不是,”姑父说,“他们会把谁偷了去?”我说,“煤,那些煤。”“放心,”姑父说,“我们很快就回来。”我们走在没了脚踝的柏油路上,载沉载浮,道路规矩得像是丢失了荒野,周遭的房屋和墙体把这条道切割得犹如一绺狭长而又折来折去的长方体,使我们像是走在船舱里,走在甲板上,又像走在棉花上。走在船舱的水里头我们也因此一下子到达了医院的门口。没料到医院里已是人满为患,人们头碰头,笑啃笑,哭泣磕哭泣,没拘没束,闷闷地躺着抑或垂头不语。他们不但平分了先前的夜,这会又平分了这里的亮,每人头顶那一小撮亮如鲜血高飙。勉强划开一道人的缝,姑父急匆匆撬开每个人的脑壳,逢人便问,才寻到医生。可医生冲姑父撇嘴,命令他去排队。我们排在最后头,约略不久后头又列来几人。在我们前头的不是个安生的主,我认得他,他是镇上学校的体育老师,听父亲讲他本应教语文的,却因是没得空缺兼又身材高大只得安给体育这门课程。他脸上剐亮一道疤,嘴一撅嘘嘘地纷纷地说,无人听懂他说甚。姑父问他得的什么病,他咬牙抽风,却没一丝疯病的模样。疤脸手舞足蹈着抽身离开队伍,我进前一步补上缺。现在,疤脸的身体挂在队伍外面,像是卜字的那一点。而排我们前头的人躺在担架里,昏迷着,胸膛的起伏证实他还是个活物,单单瞧不见伤口在哪儿。有几回,他的脸庞飘来,又青烟似的散尽灯光里,我啊呀一声摔倒在地。姑父慌忙扶我坐上长椅。姑父问我:“你认得他?”疤脸却抢先说:“我认得他。”没人乐意听他胡诌。疤脸仍披上衣裳,瞅准了适当的位置,嘴角上扬,自顾自地说起来,好像不是说给我们听,也不是说给自个听,而是说给担架上的病人听的。他说: “这人奇怪得很,我们都叫他老三根,为啥叫他这个嘞,没人说得清。我们一块去南方捞过鱼,希望能捞一笔钱回来。没别的,这年头都想多挣些钱,多捞些鱼回来养家用。他嘞,不像个捞鱼的,倒像个捞鱼塘的。 “还没见着他时我早听过他的事,相处大半年竟没能把那事拴到他头上。那事情比他这人还要响当当。这么多年来,人们在不断地衰老,而那事情却犹如山脉凭着历久弥新的优雅,乏味、僵硬地,一本正经、不慌不忙地一再茁壮。这该是故事的结尾,而开头又是没甚乐趣的,你们也知道,自一九九九年上头颁布了退耕还林的条例后,我们更没什么好日子。把这历经千年的农耕路子撇掉,自然没得吃食,我们这些北方佬穷惨了。到这步田地,已不似往日,很多个夜晚,茫然不知何往,想要挣扎着寻出路,却一再为现实臣服。但见万物生长,谁知命蹇时乖,像极了一场老处女隔着栅栏的意淫,硬是物不果腹。人们思来想去才萌生去南方捞鱼的路子。他们坐火车南下,途经河南、江苏和湖北来到湖南或者其他地界。一茬又一茬的人们不上半年已满载而归,一转身又是活人了。起初没人愿意带上老三根,也不说缘由。我本不介意,只是我们人数够用了,再多难免庞杂,更会拖慢进程。但老三根太穷了,有一大家子得养活。他每日跑来三次,钻入人们的间歇,搅扰在里面;赤脚踩地,裤管卷到膝盖,脸膛因栉风沐雨而呈黄铜味道,身后跟着不知道几岁的女儿,后来我晓得她跟她老子一个样。他攥紧拳头,跌进每个人的怒气里,不疾不徐、甚是无畏地迎上每一张严肃刻薄、郁郁寡欢的脸。虽是秋风过耳,阳光的到来依然像切菜,绝无黏滞并泾渭分明地砍亮每张脸。明晃晃的老三根站到我跟前,已不是第一次却恍若第一次,每次我都以为他是越过时间、次数和顺序首次前来。我招来了他,同样也招来了同伴的反对。他们说老三根是个破落户,疏于管制,甚至半途脱逃,会连累了船队网了一场空。而老三根只是看着我,没有蔑视或乞求,没有骄傲或邪恶,更难论温和,只是看着我,起码的情感都没有。我年过四十,在我不大不小的一生里遇见过高尚、无耻、迎合甚至愚蠢、丑恶的脸,从没遇见过这么一张脸,我本可以拒绝他,却没有,好似亏欠他一般。在那愈加冰冷、潮湿的阳光里他像一截枯枝(枝头还噙着清晨的露珠)缓慢走来审视我们一通,然后拎着女儿折身离开,就好像一截转弯的小径离开了我们。第二天出发时他比我们每个人都准时,我们或早或晚,长短不一,他的准时却如标尺的刻度一般。 “于是我们上了火车,铁轨沿途攒起的线索刷出一道道风景,房屋、电线、树木、河流很快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每次停站它们被时间提问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捋顺的风景和时间捎来我们到南方。我们每日伛着腰走,一路瞌睡,每一次睁眼道路便窄一尺软一寸,逐渐流淌并消失。仅仅是前一个驮着后一个的影子走,我们也被压坏了,每一步的行走只是屈服于腿脚表达的需要。因此我们不再遵循自然,时而白天睡觉,时而夜晚行进。有次我们路过一片稻田,橙红的太阳悬上头顶,薰风猎猎翩拂,破开叶背又愈合,一片绿汪汪的海洋宛若处子。我们种不得麦子,这儿的稻子却一片丰盛,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当夜我们几个起夜,老三根老远挡住在路口,他说,‘那稻子还没抽穗嘞。’我们揍他一顿,携着盛气跑去。然而我们灰头土脸地回了来,那稻子正值旺盛的年岁,绿色的稻秆蓄满了水分,泼了柴油也燃不着,老三根却白挨一顿揍。瞧向我们坍塌的气量,他笑起来,那笑零碎地漂在紫青肿胀的脸上并在没有淤积的区域勉强撑起一部分能够绽放的笑的碎片。嘿,这人真有意思。 “我们将掖在袖口的最后一角夜晚放开,绕过岸边大大小小的船只继续走,全身涂满淤泥。我们的身子越来越重,缓慢无情地赶上我们,我们行经的脚印没有顺畅地追赶并永不可能追上步子。有人边走边哭,拄着的木杖一任点滴到尽头。顺着江边继续往下游去,江水里灌透了阳光,然而我们来晚了,不见鱼儿游,一日日捞上来的水草晒上滩涂,到了晚间可作取暖、照明和铺盖。我们终于租到筏子往深水去,拣个时辰拨了竹篙前行,夜初歇,圆月一轮照两岸,松柏林间石马、石虎蹲伏在黄草丛中,细风悬带一帘雾气。越到窄处越是湍急了筏子。河道转弯河面才宽阔一些,两岸是灯火星点的村庄,河口有石砌的台阶,几个洗衣的妇人瞧见筏子絮絮低语,一些个搓着衣物咒骂,另一些拿水泼筏子。竹篙缠缚更多水草。暗夜更浓,有渔船驶近,隆隆的机动声响沉沉地压伏了渔人的呐喊。我们不理,撑篙的速度更快,呼呼风声急嘈嘈地来,他们更近了,并越来越近,远远的声响又在敲打筏子。沙洲的芦苇,因多了几尺的高度,躬身倒伏。我们的身子抖个不止。渔船靠近我们喊,我们听得见了,‘鱼早没了,没得捞了。’渔船越过我们往更前去,船尾的水花也逐个拍死。我们弃了竹篙静在水中央,水面开始平整。我们在这条广阔的江面漂泊,到过很多支流又退回来,兼又学会了饥饿、生活、杀戮和遗忘。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往下游去,出荆江,入湖南,来到岳阳、益阳、常德界沿的洞庭湖边。然而岸旁的田地消失了,村子消失了,接下去消失的还有大路、城镇、树木和漫漫荒野,衔上来的这条江也跟着消失了。这条孕育了生命、成长甚至繁荣的河流终是退却,慢慢归于平静。洞庭湖岸边的滩涂缩减的湖面犹如我们日渐瘪陷的脸颊,那些因阳光炙晒而龟裂的湖床托着搁浅的小船、筏子、鹅卵石、苔藓、灌木丛和野鸭蛋。昨夜的渔船,好似湖水突然退去时歪斜了半截身子仓促插入淤泥的腹部。一枝枝火焰在我们心头燃烧。我们确实来晚了,又拖垮了行程,更没料到今年的枯水期袭得这么早,连鱼子也捞不着。尽管我们没气馁,尽管我们有的是时间,却是摊开了等待的面积。我们蹲伏在南方,只需要闭上眼睛,捂住胸口,不松弛地等待,我们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水止不住地扑腾,那水咕噜噜地开着花,顶得脑壳嘶嘶地冒蒸汽。想要歇一歇,却是不能。这身壳里的水早沸腾了。此时我们能够看见它或它们——这心头的火燃得更旺了。一开始我们等待鱼儿的出现,渐渐地我们意识到我们等待的是比鱼更广阔的一场暴雨——有了水便会有了鱼。而我们又在不那么虔诚地祈求老天。扪心自问,当下我们定然歇不住,开始是打牌消遣,可很快乏了味。接着我们开始养鸡,或是斗鸡。我们将养的鸡分为两样:一样鸡,供我们吃食;一样鸡,供我们消遣。我们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一路斗,好不快活。 “现如今你看我们待这儿,是你的痛苦或我的欢乐。你再看这雨水涟涟,浮浮沉沉,涟漪破烂天,鱼儿水下眠,绝无精彩。我们由北向南,行不过千里,累喘如狗。一切皆有定数,我们终究发轫于野兽的惊讶,止步于思想。起初天地初开,万物蒙昧,你我不明,神明的一声断喝或是咳嗽或是断气,世间灌来森林荒原,河流山川,戈壁沙漠和蓝天白云。濒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险境边沿借来神明的一次叹息,我们于混沌中初生,睁开眼睛,肉体新鲜而痛苦。我们在生死未分的天地间行走,不舍昼夜,攀爬山川,砍伐树木,蹚碎鱼脊一般的河流,又吃过鲜花和草根,于荒野漫露间被贪婪和欲望的蛇口咬伤。而我们挨上的不是惩罚,是恩赐——神明施罪于死亡时又给我们性欲的恩赐。我们太过长久的生命终被斫断,由此,人类的时刻在开始和结尾处无缝衔接,学会了死亡,也迎来了火种。泯灭爱情,接来性欲,我们的生命开始一茬又一茬的新生和死亡,开启繁殖时代。我们就这样来到这儿,有白昼和黑夜;昼有白云,夜有星辰。由野蛮始,咬住刀耕火种,进化到文明,凭靠弥存的农耕文明填充我们这一茬又一茬的身体,繁衍至今。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粮仓,不但装满了粮食和文字,更装满了灵魂和性欲,用以抵抗消亡。 “这番攀扯只是借口,时日长了,腿脚奔劳之苦,心下荒凉之叹,亦难消解,我们的性欲早炽,不为繁殖,只逞一时欢娱。岸旁夜间挂灯的妇人家均是好去处,我们一次次钻入她们的被窝,待到破晓才归来。这等事独不见老三根的影子,我们每次软软地踩回滩涂,树木山石还都有蓊郁洇润之气,只瞧他守在青石旁,眺望江河尽头,好似大江出现之前已随时间参与进来。他几乎摆脱了肉体的牵绊,严格遵循自己的准则,不曾放纵一回,也难容他人混账。他正言厉色,赖我们寡廉鲜耻,往往揪住我们的话头一把撅折了,撂地上;总直直地挺着脊背,灰发凌乱地桀骜难驯地竖着,尽力争辩,冲撞几个来回,毫不妥协。随着他愈来愈难相处,我逐渐明白他不被接纳的缘由,然而这缘由又是唬人的。渐渐地,我们不堪其扰,又难搪塞,任他自虐式的孩子般胡闹一通。他总说,‘你们的身子经了这般败坏,扎出一个个窟窿眼,漏尽了精气。’我们终是没忍住,讥嘲他,我们虽即刻住了嘴,但为时已晚,他已然受了挫。每个清早起,他总是做梦,那个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仿佛被这笑声击倒,一节节地瘫倒在地,似乎这笑声一下抽走了他的脊椎。那飞身离去的脊椎化作一列火车,一路向北,开往家乡去。是的,他想家了,谁也阻不了他似的。 “有一回,我从水做的身子上折回,半路遇上他惊慌地走,遂悄声跟上。他绕过大树走上岸旁凶险的小径,荒荒的河床枯了草、摆了风,另一头的墙拐了他进村子,再走出时,忽然开出一派明亮,有个破屋子,门锁早蚀烂了,香樟树的枝叶嵌满砖墙的破绽,而西墙的豁口太大,他跳进去,青天盖顶,横梁杵着山墙,角落烛台满是灰尘蛛网。他蹲那儿藏了东西入怀。我蹦出来,说,‘可逮着你了,藏的是什么?’他只是淡淡地别着笑,并不做声。我明明瞧见了。我说,‘你藏的是什么?’他踏出屋子,步子格外迂缓。我跟着来到屋后的另一片天地,大而旷。他目光炯炯,说,‘你瞧。’我后退一步,脚跟抵着地,使视线宽阔了一尺,这是一方又一方的池塘,与野生的江河湖海不同,它们修葺得规矩而得体。我说,‘这,这池塘?’他说,‘不对,不对,这是鱼塘。’我说,‘可里面没有鱼。’他说,‘池塘有了鱼也不会叫鱼塘。’天色渐亮,他满面倦色,头发却发着清晰的亮,那试图混淆前景、中景和远景的双眼燃烧着坚韧的痛苦。‘我藏的什么?’他问,言辞冷峻。他说,‘我藏的是日子,算算日子,该回去了。’‘可我们还没捞到鱼。’‘捞不到鱼了。即使到了雨季,也是鱼的繁殖期,我们不该断了鱼的后。’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是的,他想家了。横竖要走,央告我们也走。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咧。他说,‘日子到头了。’我问,‘什么日子。’他不肯说,只说昨晚做了梦。我说,‘你不天天做梦吗?’他说,‘昨晚梦见许多鱼,许许多多鱼儿游。’我铰不透他心思,说,‘这是好兆头,干吗要走?’他说,‘你不明白,这些鱼都有尾巴。’虽是黎明已至,夜晚仍藏身于凉意中滴滴答答落在我们身上。我说,‘是鱼就有尾巴,哪有没尾巴的鱼。’ “见我们不睬,他自觉没意思,索性生疏了。有时他总坐着,或林间或道旁,于燥烈的空气、干瘪的白昼和钝刀似的阳光之间,纹丝不动,直到天又灰蒙蒙的。我们知道他会走,而他也真没冒什么风险地离开了。与我们的预期不同,他离开时并不无声无息,更没分外张扬,他就那样安稳、坚实、充满力度地迈着步子,既不匆忙又不凶暴。我们都瞧见了,还以为他只是去劈柴,他已经砍了三天的柴禾。他的神情既谦卑又自豪,穿过那条小径,遇到阳光的直射时还特意停了一下,此刻光线的视野内尘埃难定,天地也为之舒张,一切都那么平常。后来听人说,他绕道常德第二个天亮才到长沙,逃票上了火车,未过湖北边界却被赶下来(是的,他因为没票被赶下来,狼狈不堪)。此是深秋时节,铅色通天,他搭上卡车或三轮机车一路往北,奔波三个月才到家。进了家门顾不上歇脚,闭门三天三夜不见人。我们尽可能地嘲讽他的半途脱逃,强加于他起码的耻辱。他临行砍出的枯枝够我们烧上三天三夜的,后来的三个昼夜当我们逐渐接受他的背叛(像是一个坟头要过很久才会平整,跟周围一般高的平整一样)并一再获取他为我们备好的热量时我们才各自拼凑起他的脸;直到这当口他的形象才一下子击溃了我。 “‘梦到鱼群就回家?不,不,他回了家,这幌子回不了家。许多年来,他来过不少次,什么也没捞着,像遭了诅咒。每年我们带上铺盖和渔具南下,待上大半年,没有盛装和欢愉,带来的总是枯瘦的身躯和满脸的鱼鳞,又胡乱塞些礼物给孩子们,他们以为我们去了大都会呢。一批批人南下,一批批人回来,如大雁般南去又北回。鸟儿头顶过,叫声划破天,余下道道利口子。我们的头骨炸裂一般,走得一年勤过一年,也一年难似一年。老三根头一遭跟我们去捞鱼那次,我们为了抢先,来得早,鱼儿都太小。我们浅浅地走,缓缓地等。于是我们开始养鸡和斗鸡,开始滚上女人的床。第二周,他坐上朦胧难辨的渡口旁的大树,每天听鸡鸣。已经好几个月了,鸡鸣也有千百声。每个天亮,他都会瞧见鱼苗游过来,又消失了。我们的日子跟竹竿一样长,晃一下,竹竿没了影,日子也到头。鱼儿长大了,我们也开始了。老三根却挡住我们说还要再等等。哪个管他?人群被他的身躯劈开又合拢。他拗不过,喃喃说,繁殖期还没过嘞。他为此空手回了家?许是吧。后来我们知道他生了个女儿。添了口,又没补贴,他家愈见拮据了。再等几年,女儿大了,他又跟我们去捞鱼,并为此准备了一年。鱼儿像是死绝了,我们总等不到。他还是坐上渡口旁的大树,那树已枯死了,木头腐烂的速度时间都追不及,敲击树干会发出悾悾的响声。我们没停留多久,从浓雾里冒出头,像是一个个稻草人,四散奔腾,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来到这些新鲜而生疏的地方。不论我们跑到哪儿,快不快,绕了几个圈,都能重新回到河边,河里大水充沛,浪涛翻滚。我们边跑边寻,蹚过河流越过一个又一个山谷,然而每日午后的阳光都直直地射向我们,像是对我们执行枪决;我们总是要跳进河里换取冰冷的救赎。任凭时光流逝,没人记得我们,我们又开始养鸡和斗鸡,滚上女人的床。一天,两天,三四天,半年过去了,我们走了这么久,换了这么多地方,仍是毫无收获。老三根又是等不及,跟以往或以后一样,即使捞不着钱,每次均撑不过半年,定会赶回家。命运给了他两倍的玩笑——生了一双双胞胎女儿。那一年,我们没人捞到哪怕半条鱼。如是看来,越是捞不着钱,越是生,越是生,越是穷,循环往复,无穷竭。捞不到鱼饿不死也会穷死。’老三根的混号也因此来。 “什么?莫再问我;你们为嘛老问及这个?没错,我们一直在性欲,他却一直在繁殖——他身上流传至今的血脉像是一条红丝带,每当他跑出以半年为半径的圆的面积的距离时这条红丝带会把他拽回他妻子的身边来——甚至因此甘于潦倒,好像他身上担着整个人类的重荷似的,竟压不垮他。这时候,他生没生,已不是重要的了。他不会停止。不会停止什么?没有‘什么’,只是不会停止。他有着如此强劲的马达,只会永不停歇地旋转,无论带动的是什么。你们听到马达的声响了吗?我听到了,他在响呢;始终在隆隆地响呢,甚至无需柴油的补给。 “好吧,我是骗了你们。先前那些攀扯确不是我说的,是老三根的原话,而且还有后半截。你们记得不?我们南下多次迷上养鸡和斗鸡。当然,那些头脑简单的东西。简单?我们的简单一个样。当时我们为了抵御生活学会了养鸡和斗鸡,每次围出两个圆形的栅栏,将鸡掰成两样。一样专事豢养,供我们吃食;一样专事斗殴,供我们消遣。我们饿了,坐上栅栏吃些鸡,鸡血残留,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吃饱了,坐上另一个栅栏,开始斗鸡,鸡毛飘零,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而沾血之鸡毛,粘在栅栏、粘在你我身上,任风惊扰,于八方未动。第二天,我们又饿了,我们吃鸡,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又吃饱了,我们斗鸡,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吃是一晌,斗是另一晌,顾不上其他,什么是活着?什么是快乐?我不知道。我更好奇,我们为什么吃鸡,又为什么斗鸡?前头我说,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粮仓,装进了肉体和灵魂;肉体饿了吃鸡,灵魂饿了斗鸡。鸡既是我们的物质粮食,又是精神粮食。当你们吃饱发出满足的嗝声,当你们挥舞手臂为兴奋欢呼时,我听到你们了吗?我听到的是咯咯咯咯的声响。后来我明白,我们是残忍的,我们只管拿生命喂养生命——不但以肉体喂养肉体,更以灵魂喂养灵魂;到我这儿,到你这儿,到我们这儿,我们身体里装着由生命伊始到如今所有生灵的形体和灵魂。我又困惑了,我搞不清驱动我们(或是一个生命)吃掉另一个生命的原始动力是什么?饥饿?我只是害怕,一年又一年,一堆又一堆,究竟有多少血肉吃掉了多少血肉,究竟多少前一次的物种装在后一次的物种里,而这只是彰显我们整个进化史?生命如麻风病人一样传递,太多生灵,源自一次邪念,也归结于一次蛊惑。我经常梦见自己处在绳索的中间,两端蔓延开来,了无尽头;从惊恐中醒来,我更难寻答案。我们每活过一天,也每死去一天,并借着身体的粮仓以及身体的传承来积攒时间。我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们借此存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头。说到此,老三根停下来,放下手中的鸡,望着我。我当时不懂他说什么,但他的行径证实他是在以自己喂养儿子,注定以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喂养儿子的肉体和灵魂,甚至在儿子还未出世时已开始喂养,喂养儿子的前世与今生。孙子吃儿子,儿子吃老子,由猴开始一茬接一茬地喂养,他儿子已然成为这一血脉的先祖,享着逆向传承对他儿子的世代供奉。” 因此,时隔多年,再次回想:人世如风,山脉纠缠。于是之初,疤脸镇定地四下张望,目光透过众人通向院外,窗外的雨强势不减,而这雨只是下在路灯的光线里。远处的睡眠已从视觉上漫上窗台边沿,诸如枯枝、塑料袋、纸盒等漂浮物或是翻滚埋盖或是飘摇浮动。整个厅堂因队伍不再是一列而突地热闹起来,这热闹又是间歇的,每次喧闹的结局均是下次喧闹的开头。也许不规则于我们从来都是对的,这对是迅猛的,是一头豹子。福尔马林的气味仍是散着,却显出寡淡。一只蛾子不停地撞向灯泡,听故事的人群围着疤脸,像那蛾子轨迹上的每个点;疤脸并没将故事一气讲完,仿佛他不是在讲,而是将故事撕成一把一把掏出来给人们看,后来,随着故事的前进故事又反噬不但将他自己将老三根也将听故事的人们都揉吧揉吧一股脑全塞进去。其实,疤脸的讲述早已完毕,人们却还在有滋有味地倾听、咂摸,忘了病痛和来此的缘由,仿佛那些句子藉着剩余的马达不停地讲着;昂头望去,见到高处,喧嚣在移动。我至今记得,因为无序,姑父焦躁难安,既紧张又窘迫,走进又走出,身体被我的伤痛几乎榨干了。我扯住姑父的衣角,说,“已经不疼了。”可我的疼痛还在我的瘦骨嶙峋里一下一下地跳动,撑了皮肤鼓起一个一个小包。他已是三进三出医生的办公室,千转百回,巧事贿赂,也未见成效。门开了,一个比疤脸还要高大魁梧的人,胡茬子像乱糟糟的麦秸秆,他走进人群,径直而来,到了老三根跟前,俯身检视。“他的腿断了。”他说,头微微后仰,那张粗犷的面庞高雅地排开融进来的光色。他是镇上的会计。 疤脸挣脱众人的纠缠,捉住会计的手,“你也认得他?” 会计抽离手,并轻轻拍打,说,“岂止认得,是我打昏了他。” 疤脸说,“为什么?” 会计没有愤懑、慷慨或象征情绪的表情,一动也不动,甚至不是平静,只是从容不迫,他说,“他烧了我家的麦秸垛。” 这时的气息,不是低落或兴奋,是一种未经思考或顾不上思考的气味;我的后半生几乎被这气味摧垮直到近年嗅到呛人的油烟味才猛然想到这不是一种气味而是难以靠近的火的热量时已是晚了。当时我不仅望出自己的神情,甚至望出去一张糟糕的脸;我抢白道:“他没烧。” 会计由五尺之外笔直地望着我,他的惊讶像一声微弱的呼吸,他说,“啊,你怎的也在这儿?” “不是他烧的。”我说。 “他没烧谁烧的?”会计问。 “不是他烧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疤脸问。 “他是我爸爸。”我说。 我看到震惊由姑父脸上生成,这震惊像是伞骨一般将姑父的脸皮撑得饱满又光泽,又像跳跃的火光,由他脸上消退,并跳至疤脸的面孔里,俄而疤脸开始大笑了,而姑父也即刻惊惶失措地窘迫起来,跟随他们大笑着,此时,姑父的大笑却试图将此搪塞为一个玩笑。他们问:“你是他儿子?”此时,午夜将过,尚未触及此事的人们活得像一张悬挂的肖像,有着严阵以待的肃穆表情。我羞赧起来,小脸银子似的紧绷着,银色的光泽映亮了姑父的犹疑。我希望一向温和的姑父为我解围,然而给我困境的正是我的姑父。 幸好还有淡然甚至漠然的会计,他回答了姑父,他说,“她是他女儿。”接着他问,“你叫孙桐,还是孙杨?” “这个我知道。”姑父说,他竟然在惊讶中得意起来。 “我爸爸怎么了?” “他的腿坏了。” “腿坏了,为什么昏过去?”疤脸问。 “疼昏的吧,我不知道。” “腿坏了,很疼吧?” “是很疼,不过你爸现在不知道疼了,一旦昏过去,坏了一条腿也只是坏了一只裤腿——你看你爸的裤子已经烧坏了。” “不是他烧的。”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姑父又打医生那儿回来了。他的步子匆忙却不慌张,回来时尽量静静地待着,身子却同我靠拢,偏着头问我,声音微弱得一如遥远之地,而我们挨得更近了。我们走动时他始终同旁人认真地搭话,一声没响地晃过一支柱子时我们经过一条长椅,上面偎着两个人。姑父转身时将我旋进门内,旋转的一瞬我看到我爸爸,他仍是躺着、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那伤口已是一道荒芜的田野,枯萎、腐烂;我终于哭出来,不是因为伤口或疼痛,而是因为残忍。医生为我做了诊断,并劝慰我,“没那么糟糕。”他身后的窗户开着,荒凉的山岗上奔腾着雨水,日子都为之破碎。令我意外,医生竟是个女人,白口罩虽然蒙了她的脸,看不到样子,但当她的手指触到我的皮肤时我竟感不出有何古怪。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大厅的长椅里,伤口已处理完毕。人群已是替换了一拨,有的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有的倚在走廊里,双腿挡在过道处,疑是睡着了。窗外夜色依旧,光色暗然,雨水也随之弱了。姑父和蔼地望着我,似乎因为湿气喘不过气。我找不到爸爸的身影,会计也随之消失了。 “我爸呢?” “走了。” “我爸为什么不带走我?” “他带走了医生,”姑父说,“刚出门。” 顾不上姑父,我赤脚望门外跑去,因为医院高出地面一个台阶,而我又过于仓促,脚步踩空,我跌出了门,四肢伏在烂泥里。雨水比灯光能够显影出的成效大得多。我爬起身,继续跑,我大喊:“爸爸,爸爸。”我跑出医院的大门还能听到疤脸问姑父,“她喊什么呢?”姑父没做回应,而是站在我跌倒的门口喊我妹妹的名字。我跑着,雨水听起来数目不小,落在我身上,不蔓不枝,更有冰凉,而不似昨晚的寒冷。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而昨夜的大雪,今日的大雨,已然赓续。 如今我又冒雨走上夜路,雨水打在脸上,淌进脖颈里,淌进耳朵里,甚至听得到医生医疗器械的声响。我几乎看得到黑魆魆的父亲健步如飞。但我已精疲力竭,这茫茫黑夜,茫茫大雨,哗哗不停。我只能一个人循着旧路回家。 水篇 我们不过是个故事,不是你之所想,也不是我们经历这故事,是这故事洗礼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子孙繁衍。这也不是个未经斧钺的故事,甚至因过度开采像是一叶烟熏过久的肺,到如今我仍常常梦见它。它是如此谦卑又自豪、坚韧又紧迫,使得度过的时间都过于吝啬。这注定消失的故事真正消亡前,一点点地蚕食我们的躯体和脑壳,皮肤、鲜肉、血液、骨头甚至内脏经受这故事的压制而不垮塌,使得我们深怀畏惧。而我只是半个亲历者,由故事的半途切进来,日后我所耳闻目睹的,还不到故事的一半。我的出生将我拖进这漫长、无辜、苛刻的生活里来,使我一经出生便拖累了这故事。自1960起,直到四十年后的这个冬天没人看得透爸爸,他的成长、结婚、繁衍历经艰辛又冷酷无情;为了生子,他带领一家子变卖家产甚至是祖父遗留的老屋子,在申楼镇上四处飘零,仿佛他的身体是一座压不碎摧不垮的房子,由这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躲过那些天灾和人祸,后来我才知晓我们的房子既不是哪一座实体屋子,也不是爸爸那瘦骨嶙峋、棱角凸出又戒备森严的身体,而是迁徙本身,这迁徙本身成就了我们深深扎根于申楼镇的每个角落(而不是某一处狭小地带)屹立不倒。爸爸信奉姓氏与性别,他常说,“我们的先祖把姓氏交给后裔,只能凭靠男人的鲜血才能咬住血脉的链条。” 爸爸投进半生的精力才最终得到。我记得那个冬天始终没雨雪,那犹如黄昏的第二天早晨潮湿、阴霾并色泽渐暗,像在天空里搅和稀泥。申楼镇上蛮悍的男人、穿红彤彤亚麻布的女人、等待呼喊的孩子中必定有人第一眼望见了爸爸,剩下的也逐次望见爸爸走进镇子的主干道,像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又如暴雨一般凭空降临,那匹马那暴雨是他们未曾经历的,因此人们的喧哗与骚动先于他们的身体然后才是他们身体的避让,为爸爸留出一道缝。爸爸走得甚快,仿佛脚底之下飞逝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爸爸当时为坚韧所驱使并没能松懈一毫的脸也是他们未曾见过的,后来人们知道并反复回想爸爸的脸时才意识到爸爸当时脸上的表情仿佛他不是生了个儿子而是生了下一茬的姓氏。在当时的境况下,爸爸的姓氏击败了镇上其他宗族大姓和几代单传岌岌可危的小姓甚至是人们或物体的嘈杂、哭泣、戒心与道德盘亘于申楼镇上空久不散去(孙。孙。孙。孙。孙。孙),仿佛他生下的不是他甚至他祖先的后裔而是这个姓氏的后裔。而爸爸并没因此而歇手,他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更有个儿子要养活,而我们仍是负债累累。时值今日,退耕还林的政策已是荒废,而耕用的田地也已不够养活这庞大的家庭了。自弟弟出生后,他独自撑着愈加纷纷的吃紧,每次辛苦攒下的钱也轮不上补贴家用,每年的旧账都会咬红下一年的新账。然而出乎意外,苦熬这么些年,他一心想有一块自己的鱼塘,养一方鱼群;这鱼塘折磨了他诸多夜晚,终日念叨,未见臣服。他常说,我的鱼塘里养的鱼不是鱼,是儿子——他早已将鱼塘作为滋养儿子成长的不可或缺的养料了。现如今,老一辈还未从旧时代里那洗得发白的始终不渝里消退,他们的活着过于缓慢,连缓慢本身都已无情地赶上并越过他们;年轻一辈已耐不住拓开野蛮的村野前往并蜗居于切割得更为明确的一个个立体几何的大都会的直角里。这些叫北京、上海甚至深圳的城市接纳并纵容他们怀揣梦想。而爸爸却严防死守,不许家人离开家乡哪怕半步。姐姐神情凄恻地瞭望远去的人们,想要多探得一寸距离;她早到了花开富贵的年岁,憋坏她的不是青春萌动,是规矩得体。无论去哪儿,她早想离开这个家,却总逃不脱爸爸的挟制。这份固执像是诅咒更添阴翳,然而姐姐又是温顺的,既没迷失又未受污染,只是出于舍弃而非策略上的一声不吭——她留着男生才剃的短发,穿着男生的粗布裤子,黝黑的肤色,粗壮的四肢,一脚一脚踩进泥里,总拣最繁重的活做,一场晌午下来,即使料峭天色,浑身也是湿漉漉的又无知无觉。对于爸爸她所用的则是不理不睬的服从,这打扮这行径这性子无不彰显她由小至今的企图;爸爸嘞?他只管时时提醒她是个女人。直到姐姐终是到了嫁娶的年龄,对此,爸爸已盘算良久。 我相信她起初只是个小树芽,如今已是枝繁叶茂了。姐姐个头不高,剪着短发,脸膛因为炙晒而发红;穿着男人的裤子,走路为了跟男人保持平等而不大灵便,步伐却异常结实。尽管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宽大的衣服套上去以后的姿势总是松松垮垮而非预料的风度与雅量,不但没能让她体态丰满反而使她更显单薄,因此她怀着一种紧迫而紧绷着,致使打在她脸上的光线略显强壮。姐姐岩石一般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这时候的光线还没来,爸爸走来喊她,她双手翻腾着,没应声。爸爸望向她,等待着,不置一声。而她并不抬头,只管把花生由壳里一粒粒剥出来,以看似匆忙的活计抗击敌人。院子里有一条砖块交错铺就的小道,有时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抠出砖缝里的花生。爸爸一动也没动,安稳,坚实,似乎凝结了空气又紧缩了空间,一不抢占上风,二没纡尊降贵,而是以对抗抵御对抗,姐姐这才抬头望去,双手仍绞个不止。“由今儿个起,你的头发要留起来。”爸爸说。姐姐仍端着刚才的姿势望着爸爸,同时花生还在哔哔啵啵啵响个不绝。她的眼睛里没有疑问或困扰,也不更明亮,眼珠的光辉既没增加又没减少,一如先前般处在黄昏的时刻,但她背后的院子、墙壁、门框以及门框里的门和别的景象仿佛一下子黑下来,使她的目光似乎燃烧起来,灿若烛火,但这燃烧虽然凶猛,热量则近乎于无,又迅速冷却在这个冬天里。他们俩的目光撞向一块时,像是两颗同样的子弹以相等的速度撞击。之后爸爸离开了,他离开的姿态像一只鸟,往前探着身子,穿过院子,既没有莽撞也不拖延,一种硬邦邦的、血肉之躯的步子快出院门时他又折身回来,喊,“过来。”妹妹以为他在喊姐姐,因为他仅干巴巴地说,“过来。” “我?”妹妹放下水桶的一边。 “不是你,”爸爸说。姐姐起了身,端着还未剥完的花生打开屋门,走进屋里。现在是下午,倾斜的阳光没了门的阻挡,有很长一截楔进屋子里,姐姐很快被屋子里的黑暗吞下了。 “过来,叫你呢——”爸爸一把拽住我,“跟我来。”刚才妹妹放下水桶时我这边的重力拉弯了我的腰,我也放下水桶,而返潮回来的水溅出来湿了我的鞋和大地。爸爸拽拉着我,水桶又被我剐蹭到,这下我裤子上也都是水了。“还真是水做的样子。”爸爸说。 “海山,”妈妈喊,我听到的是被撞烂的回声,而不是透过长方形的门框传来的长方形形状的声音,我们看不到妈妈的样子,屋里面黑咕隆咚的。 爸爸已经走远了,甚至没停一下听他的名字在空气中烂透。我小跑着跟上爸爸,柏油路过于狭窄,又被泥土侵蚀,在发霉的十字街口右转,走上几分钟,过了石板桥是被冬天冻得过硬的土路,我不哆嗦了,湿和冷传达的冰感也因为不断走动而渐渐碎掉。道路两边是不大的一片杨树林,枝杈擎着,托住这铅灰色的低矮得快要着地的青天,仅剩的几片叶子孤零零地挂着。走过一大块霜打支棱的麦苗,我们终是来到孙海村。村里的街道泥泞狭窄又弯弯曲曲,有时候坡度还挺陡,我们攀上去时那坡度不是斜斜地静在那儿,而是像水一样往下流。后来我们看到那幢大宅子,于这一片空间之中始终处于一次奔跑的势头,它没有艰苦与匮乏,更不粗野,形状上更显华贵,墙皮经了年头不脱,门廊的红漆也像是新刷的,像一场大火任风打雨浇岿然不灭。它的年头甚久,久不过破旧,仿佛从没遭到时间的劫掠似的。这宅子历经风雨,而爸爸却太年轻,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一如枯枝。爸爸一步一步走进火场里,一蘸便冒火的身子又太瘦太干,因了宅子的庞大,爸爸一脚走下去几乎没了踪影。但爸爸那貌似瘸了一条腿的生硬步子,使他一步一个坚韧难拔,它不是循规蹈矩,更不是反抗,而是每一步只为使自个在这个繁荣的地方重新显影,甚至有时不仅是为了重新来一次,而几乎是被重新定义,只以这瘦弱的身躯与这座宅院分庭抗礼。爸爸望着这个漫长的午后的巨大宅子,猜不透的、镇定的脸没有食肉动物的贪婪,只凛然专注于礼数上的周全。宅院偏安的一隅有个快要废弃的屋子,新长出的杂草若斑斑锈迹,没有门,门框变形得也将要朽烂了,跟这院子格格不入,屋子的一侧搁着把椅子,式样古朴的太师椅,有些年头了,尽管经受过栉风沐雨又尘埃铺陈,也未失光泽。我累坏了,想歇一下,提着身子坐上去。“家里头还没有过一把像样的椅子呢。”我说。我常常忆起那时刻,那院子,那日头下始终不发一言的爸爸一刹那被她的声音灼烧。即使我们看不到她,那也的确发生了,她的声音持续发酵,在她意外拐进来让我们看见之前我们已经见到这音量所撑起的她那态势难定的人的形状,因此我们已不为再见到她而吃惊了——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一张高出一筹的脸,略微肥硕的身子围个几乎看不到腌臜地方的围裙。她声音透彻、明亮,走近我们时在一个恰当的地方身体刚好与先她一步的声音吻合,合为一体了,含混着听了一阵,我们几乎不能知晓她说了什么。好像她的声音不是发出来,而是藏在她的皮肉之下跟随她的一举一动表演给我们的。 “老三根,”她说。 爸爸只近前一步,并尽力不使自己矮上一分,毫不退缩地盯着她的盯视,可那种所未见的困扰仍徜徉其间。 “进屋来坐吧,”她说。 “不用,”爸爸说,“一会就走。” 她不再吭声,而是转过一半面孔,以爸爸能够看到的半个疑问朝向他。 爸爸始终谨小慎微包裹的耻辱和痛苦被扎到了,而且他不能再以自己的另半个面孔回应她,更不能低下头,那样岂止无赖更是败阵了。我以为爸爸要屈服了,可他却点燃了一支烟,抽一口并咽下唾液;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不让他落败的行为了,尽管这举动是如此莽撞和粗野。她整张脸转来时她几乎要喊出来,爸爸抢先压下她,“我们还是尽早定个日子吧,这天愈来愈冷了。”爸爸神态肃穆,既没央告又不施舍,而是公平,这公平仿佛爸爸、她以及风过之后的飒飒声响和枯叶一同缓慢落地。 天色已晚,光照不允。 第二天他们送来了彩礼钱,还有那把椅子。爸爸接收了彩礼钱(装好并不让妈妈接手),也接收了椅子;把椅子擦洗一遍之后我们辨不清他的脸色变好或变坏,更看不到愤怒或高兴,他平静地接收这一事实,是的,接收。当晚,他拆了家里唯一的两扇门板于第三个破晓之前给他们送了去;后来我多次见到这双开的屋门是在他们家的那朽掉的门框里,这门对这早已废弃的屋子来说过于新了。自此,爸爸低价买了河边一块贫田(当时镇上人都以为爸爸疯了),专心构建起他心中的鱼塘帝国(只是一方鱼塘)了。 由于这冬天过于漫长过于寒冷,我们赖以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寒冷了。僵直的树木,低沉的天空,犹然是兴旺的彻骨冰寒。悬置的太阳像是黑暗里撕开的口子,只有光亮没有热度,而当太阳挪动了时间,前一撮光线还没顾上移动后一撮光线早已赶来,这些冰冻的光线一旦交锋愣是割出刀锋遭遇刀锋般的声响。这样的冷寒天,我们院子里暴在外头的压水井无可避免地冻住了,我和妹妹受命每天须去邻居家抬水作吃穿用度。我长着妹妹的模样,妹妹长着我的模样,都不甚大,我们抬着过大的水桶来来回回,去的时候桶是空的,我和妹妹像是被另一双眼睛瞟见剽掠而走的,而装满水后也甚是吃力了——我和妹妹,两个人,拿一根木棍抬了水桶往前走,因是水桶过大或是我们的瘦小不像是我们抬着它倒像是这水桶肩着一根一头挂我另一头挂妹妹的扁担往前走了。也因此,我和妹妹每次都弄了一身水,总哆嗦着身子想要抖落这水和这水上的湿冷。多少次我们都气喘吁吁站在离墙很近的地方,弯着腰,一动不动,妹妹的头朝前倾斜,脸上一副疲倦、困惑的状态,嘴微微张开,眼睛空洞。我很悚然,如遭芒刺,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被一根绳子系得过紧的一堆枯枝,生恐被爸妈拆开。妹妹转过头,憔悴、不解地巡视,院子、墙壁、枯槐、我、空空荡荡以及寒冷全都展现在她的视野里。“我想可以了。”她说,她总是这么说。我们衣服上被水打湿的一块又一块像是从冬天的最深处撕下来的,总也抖不落;因此我们老想千般计,这回妹妹朝我笑的时候,我也跟着望进去,甚至望见了热的形状。“我想可以了。”妹妹说。于是我们进了屋。我们老想靠在炉子边上取暖,终会做成一两次,这次弟弟已坐上了那把好椅子,他双脚悬在半空,身上的棉袄裹得他像一团热气。炉子的火光不但照亮了屋子,也暖和了屋子。我们轮流为弟弟讲故事(虽然总是很短暂),每次讲故事他都高兴得拍手,脸上被火光映出淡淡的红晕,胖嘟嘟的小手叠在一块,两只黑眼珠里燃着火,他喜欢听我们讲故事。我坐在椅子里,烤着火,这炉子太热,我本不想这般热的,我讨厌这火的味道,火的味道太响了,我又是一阵惶悚,我只想出去玩,像我的两个小姐姐那样,弄得满身满心的水。我坐在椅子里,毫不动弹,慌然不知如何。外面冷透了,妈妈说,爸爸也这么说。门又是关好的,我看不到外头,门被打开了,外面的冷杀不熄火的热,却灭了火的亮。火的亮高高低低,又在变了,而外头的亮方方正正的。姐姐端着盆钵进屋来了,她分给我好多花生,又抱抱我,“你要乖。”姐姐说。我又看到外头了,外头的房子和树枝一动也不动。姐姐又出门了,走前她又分给我好多花生,我才不喜欢吃花生嘞,更不喜欢听那响,毕毕剥剥的。我又听到炉子里火的毕毕剥剥了。这响声好多,又松松垮垮的。妈妈进来了。“乖,别吭声了,”妈妈说。我才不吭声嘞,是火在吭气呢。接着进来好些人,我认得她们,我的姨妈们,她们好像一群羊啊。她们没有分走我的火光我的热,更添了亮和热。她们可真吵,屋顶的吵闹飘飘荡荡,下不来。她们在商量和布置姐姐的婚礼。“她爸嘞?”她们说。“他忙着呢,”妈妈说。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但看不到爸爸,只是听到一次又一次繁重的声响。爸爸说,“我要给你造个鱼塘咧。”我不知道鱼塘是啥样子,爸爸的声音一起一伏,这是他的喘息,他将要给我个鱼塘呢,连姐姐的婚礼都不顾呢,而我不知道鱼塘是啥样子。妈妈离开了,接着是姨妈们,门外的阳光又回来了,四四方方的,连桌子腿都爬不上,我想帮帮它们,可我又听到火的响声了,毕毕剥剥的。有好多蚂蚁爬上我身子,我想要脱掉衣服,可爸爸妈妈不让脱。她们终于进来了,我知道她们就要进来了,大老远我就闻到了那凉丝丝的水的味道,她们回来了,我的两个小姐姐,这个叫孙桐,那个叫孙杨。她们还没进门,水的味道就提早进来了。她们终于进来了,一步近似一步,水的味道也一步比一步浓。她们又开始讲故事了,我好高兴,她们只要一讲故事,她们就会留的时间长些了,这样我就能更久地闻水的味道了。我听不懂这故事,但故事里有她们的味道,水的味道。接着,孙桐搂着我,孙杨也搂住我,我又难以呼吸了,我听到了她们的跳动,我也跟着跳动了。门口的亮变黑了,我的身子听到了她们的害怕,水的味道还在。妈妈进来了,姨妈们也进来了,先是好多影子走进来,影子遇到方方正正的边界时融进屋子里的黑暗来了。门口的黑暗退回去,现在又是亮的了。妈妈斥骂孙桐和孙杨,她们慌慌地离开了,她们身上留下的水的味道被蒸发到头顶,很快消失了。隔了好久爸爸的声响在窗外响起来,我看不到爸爸。我又听到火的声响了,我厌恶这毕毕剥剥的,这毕毕剥剥的火的味道。弟弟端坐于椅子里轮流听我们讲,他懂得内容并付诸行动,盯着炉火,眼珠子像两枚燃烧的煤块。我不记得妈妈何时回来的,尽管我们总想抻长时间,但也以谵妄在扩张疆域,我们的衣服还没烘透呢,衣服上的蒸汽势头旺盛得犹是撂荒了的野草,妈妈已回来了,姨妈们也跟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谈话声、脚步声和一场抠抠唆唆的婚前筹备。我和妹妹又要去外头了。她们第二次布置时姨妈们、妹妹、我、弟弟和妈妈还不知道姐姐不见了。她们继续布置,给每件家什都做狗一样的配对,遇到那件没人搬得动的货柜时,红枝姨妈问:“她爸嘞?”妈妈瞥了货柜片刻,那张脸没一丝异样,即使双手摆动时所辖领的幅度之内也全是平静的景象,然后她们绕开这个重活去下一个活计,这时候姨妈们、我、弟弟和妈妈仍不知道姐姐不见了呢。这是妹妹告诉我的,我当时没懂她什么意思,问了她两遍,她解释之前她们又一次遇到了那架过重的货柜,红梅姨妈问:“她爸嘞?”妈妈益发安详,眼光灼亮,慢得近似生锈了的机械态势,说,“他——忙——着——呢。”接着,我们看见爸爸和姐姐扛着根原木进了院子。尽管姐姐的个头比爸爸矮上不少,并且在高度而非力量上明显吃力与困难,但那根压上肩的原木几乎没有倾斜,平行着大地。这时候,我们的家庭已是四分五裂了,以妈妈和姨妈们为一派,姐姐为另一派,两军对峙。姐姐以繁重的劳动(后来聪明地选上协助爸爸)和不断的消失抵抗妈妈甚至爸爸的安排,从未投降,但自爸爸得钱以后的放任已让他压上姐姐那一端的天平。妈妈终有一天忍不住,当着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来,毫无羞耻之意。然而,早在此前妈妈毫没例外地将我和妹妹轰回了冬天里。 我记得我们总搞不清姐姐的踪迹,她也老穿戴整齐得像个正方形消失于每个漫长的午后,流放到那些下午的边沿,并在晚饭前回归。终有一次我跟上她,她于某个下午行走,烈烈阳光携着布满蝉鸣和累累热量透过繁复的枝叶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地投射在地上造就的白光不停地拱身上了她的肩膀之后又像是阴云逼来时的硕大雨珠砸落在先前的地上并溅起蒙蒙尘埃,过了杂草恒生的石板桥跟着荒路低下来走出荒废了多年的小学并冲出重重包围来到申楼镇的边界,从天上荡下来的风刮翻了她的裙摆又回到云上去,人们像被风拆散了似的臃臃落落地浮肿了一圈又瘦回去,而被风挡回来的胆大孩子忍不住脸上的恐惧想哭时又顺势借着因为被踩倒的疼痛哭出大于疼痛本身的哭声来,此时,姐姐站在申楼界沿的这边望着那条镇外的柏油路和道路尽头的诱惑踌蹰到下午的边界而知返,回到家里来。这会子姐姐又失了踪,我还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回失踪,我第一个晓得她离开也是第一个知晓她回来的。她疲倦的脸,轻佻的眉,配上这冷性子,一切都这么平常,步子踩得咯吱响,待到归来,下半晌已凉透,将自个反锁在小屋里。爸妈还以为她没回来,仍唤着她的名字。我起先只是惊诧,攀上窗台,窥视详情,她的行动格外迂缓,略略踌蹰后坐下,接着便有些悲伤,苍白的脸衰萎又颓唐,精神却沉静,浓黑的眉下那双眼约莫失了光彩。身旁桌上搁着张纸,那张纸摆在火柴盒的半尺之遥。这张长方形的纸被拦腰对折了两次,折痕与折痕的垂直相交(该死的对称性),本应像是解析几何里的两条坐标轴,而因为第二下折叠过狠使得那条不但一丝不苟更是确定无疑的折痕有种贯穿纸张的边界折叠了空间的错觉,使得这张纸不像是“田”字而是“申”字了,而那两条折痕的回马一枪又使这张纸由二维升格为三维,并松弛开来,中心的支点抵消了大部分重力,使它的四分之三翘着,这时的折痕与折痕像了样,仿若立体几何里三条垮塌了四分之三的坐标轴,如今它摊开得如一朵成见之花,古怪地漂在桌子上,仿佛已然窥得对抗重力定理而非万有引力定律四分之一的秘密。接着事情发生了,她掠平这张纸开始阅读,她的姿势和阅读的进度像是我蹲伏在她对面阅读这张纸背后的故事一般,此刻的烟尘沸腾,她突地将信纸团成一团,又反复摊平,新来的无数个细碎的多边形折痕已经淹没了原先那两道拦腰截断的折痕,而那些剥离了音节的字词句即使被磨平、弄脏、揉碎也守着规矩,困在纸里头不出界,句与句之间的疑问或冲突总在纸张内结束,从不将表述的矛盾与逻辑的蛮横扩张在外,即使纸张崩溃它们也无法摆脱物理世界的束缚,更不会因此也增加识读和辨认的难度。姐姐蹲下身去,我看不到那张纸了,她的膝盖顶着下巴,脸色阴沉,没多久脸色发黄,并越来越黄,这黄简直可以称为亮了,我看不到她在干什么,几乎是一瞬,那亮的黄又不见了。妈妈的喊声传来时,我误撞了窗玻璃,她一阵仓惶,将那张纸藏于枕下,慌乱之下竟将刚搁上桌的火柴盒弄到了地上。姐姐离开以后我偷偷潜进屋里,取出那张纸,纸的一角已被烧坏,但并未波及字迹,上面的字体甚小,拥挤不堪,又潦草,但不失好看。 荣丽: 我在此为你写信,罔顾事实只为讲这个故事,确乎是走投无路了。考虑到如今窗外透来的阳光分外的亮,又分外的冷,而我还活着,真是唯一令人安稳的事了。现实的境况裁开时间搅进心窝,纵横之疼痛,令这故事早开始了,即非我亲历,又皆荒唐之言,你姑妄听之。 你手持一把刀切进来,质问于我,如你猜测的那样,我弃了你,并为此后悔。我自己方毫不宽恕,更不期许你的谅解。人们生来误解,并耽于误解,而你我早互诉衷肠,誓不甘在此蜗居一世,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我们在此出生、害病、乏味和成长,又经了交媾、坚守、不懈和挣扎,儿时乐园已是羁绊;是此,我们不为其他,只为逃脱,而你却因于你爸的胁迫而未能成行。我于一个月明昏聩夜孤身逃离,没错,我逃离了这儿,这个囚禁我二十年的小如邮票的地方,都来不及知会你,现如今它仍囚着你,我为此忧心而绝望。那个夜晚,月色发昏,我终于逃出孙海→曹县→菏泽市→山东省,跳上开向远方的1504次火车。这列火车是狭长的、矩形的,边棱和直角均毫不妥协,远远望去像是一行没有标点的过长的句子。我不像村上人那样逃往上海、广东或深圳,我要去的是北京这座繁华的大都会呢。火车里尽是肩扛包裹的年轻人,消尽生气的年长者;他们偎在一起,面容黄瘦,眉眼全然一样,像一块贫瘠的土地;间或的一笑,使之怀揣的梦想不慎泄露一隅。我举步维艰,茫然站在那儿,浑身冒着冷气。火车启动的那刻他们以液态的逻辑推挤着我,我闻到了煤味,也因此启动了我的旅程,像是得到了高贵的美德,我终是逃脱农耕文明坐上蒸汽文明的列车赫然开进电气的信息的文明。对不起,这一刻我竟忘记你,忘记你一点点。我跟这些动物混杂在一块,他们也不疾不徐地接纳我以后暂时地合拢了,此刻我们都是灰蒙蒙的,连应有的间隙都糊掉了。度过不安的一夜,我近乎与他们沆瀣一气而散不掉的笼罩于身的热气犹如湿漉漉的色泽。正惊恐间,列车的服务员推着小车叫卖吃食,有时是生活必需品或小玩意,他从容不迫地在这条小道上再次劈开这条小道,竟如此壮观。他身后的列车员走在后头,列车员快要触到我的衣衫时我呼吸急促,犹疑不决;直到他触到下一个人的肩膀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在一个没能准时打开的门前等待了过久,当门打开的瞬间我简直是弹出去的,像是要从速度里取出一小段距离补偿给迟到的时间):“离北京还要多久?”“很快,没多远了。”他说,他的制服干净、整洁,颜色里的蓝过于充盈而简直艳丽了,领带打在衬衣的衣领里,像一份折纸。他的帽子又太过端庄,帽檐再次帮他压低了视线俯视我们。 然而,北京却没什么值得描述的,它没有我先前预设的辉煌,更遑论秩序,那垂直切割的建筑所彰显的是追求利润和汲取欲望的形状,连耽搁的爱情都因为耗尽力量而中止。而凭靠血脉传承至今的蛮荒仍活在人类身上,使人类本身在这高度文明的城市里格格不入。这些依旧难消我要下车的志愿。人们下车又上车,络绎难绝。 “对不起,你不能下车。”列车员将车票递还给我。这是另一个列车员,笔挺的制服将他身上所有野蛮的弧度全改造得棱角分明,起码表面上是,而明若大火的北京城又照得这蓝制服黄灿灿的。 “为什么?”蒙受此次耻辱,我气愤异常,“难道这门不为我而开吗?” “这门为所有人开,也必然为你敞开,只是根据你的车票,你不能下车。” “我车票怎么了?”我实不该如此,这等行径的挑衅简直似是泼皮。我实不该朝他的脸摇晃车票。 “你的车票终点站不是北京。”他说,“因此,我不能让你下车。” 我极力克制一脚踏入北京的冲动,又因境况紧急我使劲跺脚,威震于火车之内。我手中的车票虽折痕贯通,且已被剪破,却也争气,形容清晰。车票的起点虽是菏泽,终点却不是北京,更不是旁的地方,而是空白:菏泽→ 。这期间,车内车外一片繁忙景象。我想起来了,那个卖票的售票员定然知晓或疏忽了什么,不然售票员何以朝我微笑呢。 “可是我要在北京下车啊。”我说。 “你车票所示的并非如此。” “但我花的钱是到北京的钱数,这是不能变的。” “很抱歉,这是规则,车票的规则,规则不能破坏。” 火车马上就要再次启动了,我需要争取时间,可他是如此冥顽不灵。我早已大汗淋漓,湿透了衣服,门外北京的寒气业已回避。我颤抖着双手抓住车门,想要跳下去,但是列车员早防备在先,一把将我撂翻在车内。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如那身制服。汽笛声传来,我眼望着北京由我眼前慢慢消退,悲由心来。我们在离开北京边界时我极目眺望,差点骂出口,你们这帮未开化的被制度奴役的猴子。 “我要在下一站下车。” “下一站你也不能下车,你的车票没有终点。” 我不能在这列火车上的任何一个站点下车。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我遇到了多么大的麻烦:我,一个满心逃离家乡的人,不但没能逃脱,反而被困在一个四处走动的狭长的长方形里。“可是我要到北京啊。”我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已经到过北京了。”列车员说。 “可我没下车。” “对此我深表遗憾。”列车员漠然的语气没有同情。 “这是你们的错误,你们没给我的车票打印上终点。” “你需要到起点站去找售票员。” “可你不让我下车,我怎么去找?” “很抱歉,不是我不能让你下车,是你的车票不能让你下车,这是我的工作,也是车票的规则,是你的车票的规则。” 我毫无顾忌地拍打车门,手都要拍烂了,车门丝毫未动。火车仍在哐当哐当地往前行驶,门外的寒冷透过门缝钻进来,片片冷气割着我的脸,外面的冬天更冷了。火车上的又一拨人已不再理会我。列车员早已离开,他必定嘲笑于我。而她也必定嘲笑于我,不然那漂亮的女售票员何以多笑了一次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冬去了炎夏来,秋日黄了春光暖。我日日由车头走到车尾,由车尾走到车头,反复无常,试图离开这列火车,终是未能僭越一步。我走在火车里,火车走在世界里;火车比我更快地到达我想去的地方,我的速度走在它的速度里,让我倒退又前行。是的,当我想要逃离火车,火车并不阻止我,也不变大,而是在我行走时行走,使我永不能到达火车的边界,这该死的行走的牢房,我们却习以为常,习惯这行走,习惯这牢房,令这火车成为我们的常识,至今无动于衷。而如今我所受的惩罚,是你我当初所未能预料的。我费尽心机地离开我们那个邮票般大小的小村子,向往外面的十方万象。是的,这也是你所未能想到的,我坐上这列火车不但去了北京,也去了上海或深圳,这列火车甚至载我去了世界各地。没错,我是离开了家乡,这列车载我去了任何地方,但我却寸步难行,只能被困在这个比邮票还小的地方——这列火车上。 我瘫倒于这列火车上,体内那世世代代流传的血脉已被抽走,化作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车像是一把刀切进世界里来。 此致 敬礼 孙怀周 于2014年07月26日星期五 我不认得孙怀周,说不定见过,不那么确定;更不为他记述的内容扼腕,只是惊讶,不是惊讶不知晓姐姐与这么个人有瓜葛(时隔十年,当我遭遇婚前筹备之时我才领略姐姐那时的意图,她是为了对抗这场包办的婚姻找来了这个人,尽管她失败了),而是惊讶竟有这么一个人,这些年来,每个晨露压枝的破晓,总会映上不少人员事体,偏偏遗漏了这个孙怀周。这个人没有面目,没有形象,只是个名字,探不到底细,像鸟类拍打翅膀,越来越稀薄,在我们的视线里隐现。仔细回顾过往,终在一个黄昏里靠近这个名字,那是一个林中的下午,雾气缠绕,几乎辨不清颜色,只能认得出黑白甚至是灰了。我走进树林,那儿有条小道,小道攀上去路过一片空地,俯冲而下的尽头就是枯河岸边,连接过去和未来,全然一体。这是一片被人遗弃的树林,贫瘠的线条上布满牛马的印迹和粪便,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揭了枯草的疤,塑料袋、瓦砾、生锈的铁罐头和冷峻的冬天全都烂在泥土里。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伏在小岗上,没有名字,没有争斗、野心和贪婪。他在泥土里翻个身,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其中一片被风拂过的枯叶。他熟悉这儿的土地、腌臜、死鸟和羽毛,更像是这片树林的一部分,肮脏得体的赤身裸体,深埋泥土的脸。我看到了他,更看到了他的发抖。某种比废墟更诡秘的荒芜袭来,使我浑身颤栗,许是冷风的无法回绝,带来了冬天的缘故。但我分明看见了,看见他迎向夕阳的光辉,像是一团未经荫庇的亲属,而阳光正烧着云,我们头顶上空的火势犹如经了高温硫化的灰尘。鸟儿开始鸣叫,并且听到了它们的回声要多于它们本身的鸣叫。这时候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他不是孙怀周。“你在发抖,”我说。“我没发抖,”他说。在这个瘴气四溢的地带他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潮湿的雾气,坚持抗争的不是我的陈述句,而是他自己本身。他说,“我没发抖。”太阳渐渐西沉,夜幕即将到来,我怀着愈来愈强烈的不安尽力远离他。他说,“我没发抖。”包括之前和如今他也真的没在发抖,镇定又沉静地站在那儿,凛然不可侵犯之架势,铜浇铁铸一般,没人撼得动,早于时间也重于沉静,即使如此他还在说,“我没发抖。”于这片泥泞与热烈之中我也情难自禁地帮他说,“你没发抖。”然而,姐姐一旦出现他又立马住了口,他选择了沉默以免姐姐和孙怀周结束约会以后赶不上应得的晚饭,姐姐领走我以后他像一只蒙眼的驴子走在林子间不出来。而这即是我所遇见的全体孙怀周。 妈妈终有一天忍不住,当着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来,毫无羞耻之意。而姐姐没有厌恶却深具韧劲地听着,保着凝结、明晰、无愧的血肉之躯一动不动,即使妈妈哭泣的缘由来自姐姐。然而爸爸出面了,他只是做出一种姿态(只是离开了姐姐,这已够了)就把姐姐撵给了妈妈。姨妈们迅速逮着了姐姐(这时妈妈还哭着呢),为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并取来事先备好的过大的头饰遮掩她的短发。由小到大,姐姐遇到过各式各样的战争,她跟狗、马、牛,跟同龄或是大于她的男孩子,跟妈妈的前半生和眼泪,跟爸爸的前半生和临时倒戈,跟那张至为重要的信纸搏斗,跟姨妈们的嘈杂和白眼,她从未退缩,无论精疲力竭、志得意满还是遍体鳞伤她从未落败,都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赢得了尊严、荣誉和胜利。她同样懂得,这种漫不经心的恶意正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而她也需要把自己置于这危险的境地,不仅仅为了品尝这种与生活和不公僵持不下的滋味,更为绷紧的皮肉和皮肉里的鬼魂,保其鲜活而不致发臭。也因此,他们始终打不败姐姐,包括后来姨妈们为她穿好鲜艳的衣服和画上艳丽的妆容。然而,姐姐还是落败了,败得凄惨且无声。在那个夜晚所有人都忍着寒冬与燥动,擎着辉煌的灯火,当姨妈们拿镜子照出姐姐的模样时,她被打败了,即使她身体强壮,不用置疑。打败她的既不是孙怀周,也不是那张信纸(她甚至没来得及与它们搏斗),更不是女人的衣服和妆容,而是她自己,不不不,不是她自己,是镜子里的衣服和妆容的色彩(仿佛她以往和现今只是生活在黑白照片里,是镜子的映射让她刚刚发现色彩似的),不不不,不是色彩,是她对那些色彩的敏锐打败了她,那份与生俱有的敏锐一下子击溃了她,并无力还击。一刹那,她跨出的过大的第一步扯烂了裙子,姨妈们花了一晚上才补好,没耽误第二天的婚礼。 然而,另一件事却毫无征兆地一举击溃了这场婚礼筹备。早在此前妈妈已毫没例外地将我和妹妹轰回了冬天里,而冬天也早落满了第一场雪候在外头,妈妈的斥责因为仓促而忽略语法使得这一长串压得密实也倒刺丛生的句子像一把铁锹不但刺伤我们更在插进雪地之后振荡出扇形面积的嗡嗡的震颤。这雪平均地落下来,没有间歇,也不会餍足,而大地本身的沟壑难填致使这雪像是厚此薄彼了似的,原本应是天地一色的辽阔雪地说不出的阴暗、冷峻和窄憋。我们敲不开邻居的家门,只能换了更远的人家,回来时妹妹和我随着雪地,抬了水桶穿过长长的街道,一边是一排青砖瓦房的正面,另一边是前一排青砖瓦房的背面,它们砌得实在太过随意,没一点精心布局的架势,因此这条道也是磕磕绊绊的即使为积雪覆盖也难掩坎坷,我们每陷进积雪一步地势便下沉一寸,软和得像踩在飞翔上。每一家传来的热烘烘的煤烟味吹上我们的脸,将刚刚落上我们脸的雪化掉之前又没均匀的向上弥散。我们折回家重新封严门窗,热气漏不出去,我和妹妹则像客人遗下的两个冰块。我们围着炉子取暖,这一会儿我们身上头上睫毛上的雪也都化成了水。弟弟仍坐在椅子里,似乎更高兴了,即使我们没顾得上讲故事。妈妈掀开窄窄的门帘走出内屋,接着是姨妈们。我几乎看得见姐姐端坐床头,像一根被榨干的枯枝,肩头的衣服全耷下来,头朝前倾着,脸上既紧张又瘦削,目光空洞。即使他们不打算举行多大的婚礼,也是需要炮仗的响来冲喜、助兴的。时候尚早,受邀的傧相也没到来,然而她们现在缺个男人。妈妈掀开新制的、更大的、补上门的缺的棉布帘,走出去,又由屋外走回来,我听见她脚下的咯吱和带进屋里的雪融化的声音,她走过弟弟,站在妹妹的身后,手放在我的头上,我的头发染不黑旁的也会染湿了她的手。我和妹妹听话地去了,是妹妹迈出的第一步,然而我们看到了什么?还没到河岸旁,远远看到了灯泡的亮度,我们看到爸爸正站在鱼塘边擎着双手以灯泡的亮度取暖,这个被大块的石头和水泥砌好的鱼塘,两丈余深,三亩见方,并做了隔水处理,塘岸的边沿又以水泥包好加固,并围做了一圈坚固的木栏杆。笔直的边沿切开了荒草蔓生的黄土地,不远处好多棵铅笔似的杨树擎着几根凋零的枯枝像是车轮的辐条盘结。抽水泵一头的水管伸进被凿出个冰窟窿的河里,另一头的水管像一根踩得发白的小径通往鱼塘,龙头的水以太快太短促的速度又太过持之以恒的长久喷射出来,灌进鱼塘里(本应等到来年开春,爸爸竟盲目不顾寒冬的季节仓促上马)。你自然不会知晓,我们摔了多少跟头,又鼓了多大勇气,起先妹妹未驯化的劲头平不复,后来,我们“爸爸爸爸爸爸”地喊着,我们两个的音量合在一块像两个影子的重叠,既没有变大变厚,也没有变浓,质量更不会增加,所以不会穿透得更远。得不到回应,我们没有气馁,着了魔一样喊“爸爸爸爸爸爸”,但马达的声响全完盖过了我们,我和妹妹像两盏可怜的灯泡亮在阳光四射的白昼里。爸爸沉迷于鱼塘,而我们满嘴满脑甚至满是供我们呼吸的冷里都是爸爸爸爸爸爸。我们自然叫不回爸爸,带回一身鱼塘的湿气一路到家。其实屋子里并没有过分的温暖,反而是屋外有多大的冷,屋子里也只会有多大的热,弟弟依旧坐在热量里。她们再次进来了,而我还坐在椅子里。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也听得到姐姐的哭泣,她的哭泣里有好多好看的颜色。妈妈尖声细气地劝她,姨妈们也帮衬着,这回我听不到她们说的话了。这炉火却令我目眩,几乎要睡着了。我才不会睡呢,骗你们来着。看着炉火,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也听得到姐姐的哭泣。没多久,我就不哭了,因为我闻到了那种味道,还要永远闻到那种味道。这时孙桐进来了,接着,是孙杨。她们站在那儿,映着火光,我笑起来。听到我的声音她们的脸也冲着我裂开笑了,她们身上的水的味道也裂开来,这味道真好闻。妈妈进来时,我哭起来了,妈妈越是哄我哭声越大,这时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姐姐的哭泣,还有火的声音。姐姐走出来,她已经不哭了,她搂过我,说,别哭了。孙桐和孙杨再次回来时我早不哭了,姐姐也回内屋去了,她们身上的水的味道比上次更好闻了,房间也变黑了。姨妈们又在进进出出,我能听得到屋顶的声音,还有火的声音,毕毕剥剥的。妈妈路过我以后,我看不到妈妈了,接着,我看到孙桐和孙杨又离开了。我能听见到屋顶的声音,还有姐姐的哭泣,但我闻得到水的味道,那火和火的声音和火的味道退了开去,这时候我想我睡着了。我是被火呛醒的,这火的味道了真难闻。姐姐睡着了,妈妈和姨妈们也像睡着了,我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孙杨和孙桐还没回来,我瞧了瞧自己,终是没哭出来,她们第一回留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味还在,我下来椅子,循着味道,绕过炉子,走到门口,像是脱下了一件衣服。我走出去,这棉布帘挡得住外头的冷挡不住我,到了院子里,黑暗回来了,像是脱下了三件衣服。我听得到屋顶的雪声,这雪太干燥,所以我又闻得到姐姐的湿气味道,跟着这味道我一路向前走,那些湿水味道走得太快又太远,我几乎赶不上。穿过小树林,爬上小岗子上又爬下来,拐个弯,我开始沿着岸走,水的味道更重了。这时候已经全是水的味道了,我看不到孙桐和孙杨。我肯定已经找到她们了,我闻到了她们的味道,那湿水味道。这儿四四方方的一座城全都是孙桐和孙杨,她们全都溢出来,流向各个地方。听着马达的声响,我闻到了这么多的孙桐和孙杨,这么多的孙桐和孙杨一下子淹埋了我。我和妹妹再次来到鱼塘,妹妹和我走过鱼塘。遇上灯泡之下的爸爸时,妹妹没喊爸爸,我也没喊爸爸,爸爸轻易地看到了我们,也只是看到了我们,并任由我们如水一般漫过鱼塘和爸爸。以此为界,鱼塘之前的我和妹妹并肩同行,鱼塘之后的妹妹和我开始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地续上之前的、并添上多出来的速度。当夜我摔趴十一次,没一次停下来,即使疼断了腿,并一次比一次地重新肯定一下这疼,也一次比一次地落后,直到看不见她,她不是一下子消失,不是一点一点地消失,而是一次一层一次一层地消失,我每摔一次她的身影都会薄一层,直到(包括夜晚也)消失在茫茫大雪里。我气喘不止,大声喊她,“孙杨,孙杨。”没有起色;我瘸着断腿一路走,走得够远了,可还是不够远,这茫茫雪夜的寒冷和陌生静静地笼罩着我的孤寂、渺小和恐惧,然后我看到了,事情如此突然,都来不及思考,我看到了那场大火,而这时已是晚了。她逃进黑夜时我才看见她,其实她本就站在我跟前,因为大火过于绚烂非但没能辐照反而遮蔽了她,待到她的跑触动我的视觉并凭靠了黑夜而不是火光的反射我才看到她。用不着猜,她手里攥着的定是那盒火柴,我认得,曾在姐姐的房间见过多次,都快被她揉烂了。我疼坏了,早走不动(这走不动之于妹妹更像在后退一步),卧在泥水里瞧这燃烧的麦秸垛。这火是液态的、活的(不像刚才那灯泡发的亮和热,是固体的,死的),它烧着,不断融化天上的落雪,这场火不但烧化了大雪,也烧来了这场大雨,这雨一并扩大,蔓延了这整个的冬天,好像整个冬天被这一把火烧尽了,整个暖和了起来。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这天晚上,这个冬天的寒冷终于漏光了,连颜色也懒得留。自此,这火已将这场大雪烧成了大雨,雨水哗哗下,也浇不灭这大火。后来是第二天的黎明才淹没了这火。我怕极了,身子发僵,大声呼喊。然而人们一下子围上来,似乎村上人早早潜于四周等待我的或是大火的呼喊,他们陆续跟来,屏气凝神又彼此妨碍,起先是惊异、惶惑和叹息,接着是一张张取暖的脸逐次明亮。唯独一张急促冒失、狠巴巴、血气很旺的脸为气忿所饱胀,那是属于会计的脸。他使劲推我拽我又尽力避免伤及皮肉,任他威吓咒骂我不置一声。然而还是有人告诉他,尽管他们说的不是爸爸是那盏灯泡。他们说:“喏,瞧见那亮没。”他们说:“喏,他就在那儿。”他们说起我的来历时捎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得意,因此与其说会计被他们的信息指引不如说是被他们那份得意所驱动。不但他们晓得,我也晓得爸爸不会来,然而爸爸的到来既令人意外又令人费解。但当我看到爸爸看到我的刹那非但没有惊惧反而松懈了紧绷的脸以后已猜到个中缘由:会计定是跟爸爸说,“你儿子烧了我的麦秸垛。”我既不能指责妹妹又不能推卸自己,以一种可怕的癫痫置于两者甚至众多目光之间。这场面岩石一般,早于故事早于人们早于蒙昧已在那里,人们还在挤迫和压缩,假惺惺、华而不实的废话,而会计的无理取闹与爸爸的无赖已然庭外和解。然而故事远未结束,妈妈这个瘦小、干瘪的女人,似乎碰上了鬼魅,带来了歇斯底里。雨在下,火在烧,而我们都在鬼打墙。妈妈甚至无须撕心裂肺地吼叫,只要轻轻呵口气,跟本不用近前,只须远远地抛来一口气,妈妈说,“海山,”这时妈妈才忽地惊恐起来,仿佛是妈妈的这个呼喊惊醒了妈妈,并以她的呼喊终于彰显她是个活物了,妈妈说:“儿子掉鱼塘了。”妈妈没说弟弟淹死了。事实是,当晚弟弟淹死在爸爸日夜操劳的、将要用以养育弟弟的鱼塘里。 弟弟是一条鱼。 而雨在哗哗下,仿佛整个黑夜化身为雨哗哗地、一滴滴地落上我们的头发、脸庞和肩头,并渗进我们的身体里。 那晚爸爸狂奔三十里到镇上,跑坏了自己,却跑不回儿子的命。第二天一早,妹妹还没回来,我去找爸爸,他仍独自坐在鱼塘岸旁,先前爸爸虽是身材精瘦,却体格健壮,仿佛整个身体不是肌肉而是体力,自那夜后爸爸的身体里掺进了,不,是进驻了一种无能,并因为无能而存在,使他不是瘦削而是憔悴和枯槁了。爸爸曾对弟弟寄予厚望,为他起的名已是端倪,如今这名字过早地夭折了,因此,不但我们的血脉更是我们的姓氏由猢狲始,也由猢狲终。然而,生殖的疯狂终将消失,弟弟只是提前了那么一小会。我们抓住日子不放手,只因这死亡太过精确,牵累乃至缩减了生命的威望。爸爸的儿子以出生杀死了他以后又以死第二次杀死了他。死亡衍生死亡,犹如碎片只会敲打出更多的碎片。爸爸用光了他儿子,没准也快用光自个。他坐在那儿,我走上去,爸爸看到我,一句话也不说。雨又是一整天,爸爸站在灰蒙蒙的雨水和愈见昏暗的空气里挣脱了捆绑,可我看不到捆绑,他低下头看到我,接着我再也忍受不住抢先于他哭起来。那一年我十岁见方,哭得像个婴孩。然而雨水却溶解了我的哭泣使之看不到除了哭的声响,它同样溶解的还有钠盐一般无声无色又无味的爸爸。用不着尝试,爸爸本可以独自离开,他叫上我,他喊我的名字那种生涩被泡坏了,他说:“杨杨。”我没纠正爸爸:“爸爸,我是妹妹,我是孙桐。”如果先前弟弟是份额,包括我在内姐姐和妹妹是增额,现今我们已是额度了。我一声没吭,跟在爸爸后头,爸爸前方的时间在缩短。爸爸牵上我的右手使我慌张,这慌张承担了更多的不适应,这不适应来自左手。我的左手死死攥着一张纸,属于姐姐的那张纸,纸的一角已被烧坏,但并未波及字迹,这张纸的背面也是写了字,浅浅的铅笔字,这是另一则故事(姐姐至今不知道呢),字迹歪扭却工整,以后的每年我都会拿出来复习一遍,并为它起了名,它现今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故事,我一个人的《恶龙》: 我打开车窗,藉此散掉一些过余的热;外面的热即刻又为寒冷所冰冻成块。而我只是这列火车上的一个司炉,没什么本事,只能铲些煤往火炉里填。不能再往前走了,这儿已是火车的最前头,要出去得往回走。说得没错,这火车太恶,它已让人寸步难行,我也是,这早是旧时创痕,约莫是久已忘怀。我知道得更切实,我已在这辆火车里待了半辈子,如若没意外,还要待上半辈子。我为什么非要待在这儿?我确实没有非要待这儿的缘由,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可以随时出去,但是,我有我的工作。是的,众所周知,我的工作便是给这火车烧煤,烧了煤,得了火,这火车才有动力,才能跑。这火车须要吃了火才能发动的。这火车是一节节的,也须得车头带动这一节节的火车往前跑,我所能想到的是一代代的儿子在奔袭。像是一条龙?错了,错了,这比喻不对。发明了火车?不不不,又错了,我们也是,我们的认知向来是错的,毋须訾议,并非我们发明了火车,这火车本身于火车亮相前分明是存在的,我们只是发现了它。我们没有发明火车,我们只是发现了火车。而这龙也是本身就存在的,只是我们至今没有发现它,好像世界之大没有另一条龙供我们发现。我们发现不了它了,它是如此的难以捉摸,又长满兽毛,跟我们尚未发现的火车一个样。但不要沮丧,我们已经发现了火车,同时我们也发现了龙。先前的比喻“像是一条龙”,是的,它是错的。龙由哪儿来,如今又在哪儿?“龙”这辉煌的字又是如何出现的?这火车本身并不是一条龙,这火车是吃了火才能活的,一口一口吃掉世间所有的火,不然为什么叫它火车呢;而龙呢,众所周知,龙则是喷火才能活的(尽管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如何知晓的),一口又一口地喷出那熊熊烈焰。因此,这火车不是龙,而是龙的反义词,或是对立面,或是敌人,只是我们不知道。还不明白?我们证明不了龙的存在,而火车早为我们所熟知,而龙只是这火车的对称(龙与火车的对称性并不来自于某个公正的分配属性)。它们是一张纸的两面,就像是早前不存在的神,现今处处遇到魔鬼一样(鬼先驻于心,神亦先驻)。因此,当龙翔于天,地上铺就着它的影子,而且龙的飞翔源自影子;那么火车呢?我们不会注意,它的影子是念头,源自恶念。就在我们于1814年7月25日发现了火车那刻起我们也同时发现了这条龙,这条恶龙。 走吧,别待这儿了,我得往这火炉里头添上一铲煤,免得这火熄掉。 司炉 于2014年07月25日星期四 后记:你家有龙多少回 跟自序一个样,不会写后记,但我偏要讲一个故事权作后记,这故事叫《你家有龙多少回》。 第一回 我出生于乙丑年乙酉月乙卯日。这日午后,风云突转,乌色漫天,骤降大雨,我便出生了。大雨绵延三个月,积水成海,我们村也因此取名孙海。这水一动不动,一如烟云,耐心十足,那些房舍、灌木和树林仿佛并没被淹没而是漂浮在上,俨然不动,颇为庄严。而土地却遭了殃,田不能犁,麦不能耕,荒了一年。后来我爸跟我讲,也是祖辈的教诲,他们携上我爸跟我讲:“天有异象,圣人必出。”遵从祖训——于是我爸为我取了个“孙一圣”的名字。我从未跟人讲过我这名字的由来,每至躬逢迎合,总胡乱扯个《西游记》的谎搪塞。 然而,关于这一天,我爸为我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仍是这个午后,老天变卦,电闪雷鸣,骤降大雨。大雨绵延三个月,积水成海,水声撞击平原。我爸担心田地,披上雨衣,戴上斗笠,蹚水来到自家的十亩耕地前。只见,大雨仍在滂沱,雨声幢幢,铁灰色的水面一望无边,虽不见惊涛骇浪,这水下也是蕴含了野兽。雨水下着并愈下愈稳当,这大荒野蹲伏在不紧不慢、灰蒙蒙的冷雨里,起初雨线落下来只是缝缝补补地上的坑坑洼洼,没承想,这雨下得太久,不但沟壑、起伏连同地势都一块填了平成就一面汪洋,这平面没有浪花、没有色彩,有时会有树叶、塑料袋和断枝积聚在泡沫里,无数“雨脚”敲击水面冒起了相等的无数个泡泡一口一口吃掉水面。 还有鱼儿水里游,一条紧挨一条,宛如密实咬进的鳞片。 我爸站在那儿,姿态诡异,也不吭声,只是瞧着这汪洋,陷入惶恐,又装出聆听的模样一动不动。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却湿不透他的表情。 村人们也早来了,他们各自摸到自家地头,一望这无垠大水,全是凝重的样子。已是暮色四合,村人也陆续回家,留下一片窃窃私语。闪电劈亮了很多人,也劈亮了我爸,待到雷声隆隆,他们的低语却未被遮蔽,他们说:“天雷滚滚,神龙已降。”这是否是祖辈的教诲,我不得而知,我爸却早听到了。 我爸说:“不对,这样的天是没得龙的。” 第二回 光阴拈指,日往月去,前后过掉十几载,像一挂瀑布。 我自是长大了,会上学,会做农活。农村的学校不比城里,每次农忙都会放假,不是为了让孩子去帮家人,而是老师们也有农活要做。 每至秋季,我爸都会牵上老牛,套上牛轭,装好犁铧,母亲掌舵,将田地翻卷,一个来回走两垄。我则站在一旁数数,一垄、二垄、三垄、四垄……按人口,我家有着十亩地,搁在解放前,也算是小地主,而我是个地主崽儿也说不定。犁上一天或是两天,再用耙子将翻卷的土地耙平,隔个一两天,再用耧车将麦子播种。拢共一周下来,一垄一垄的麦田便跃在土上了。 若是风调雨顺,待到来年夏天,麦田金黄,风过无垠,一片积蓄而又有力的起伏、一浪高过一浪的时节,便是个丰收年。 那当口,拿镰刀将麦子逐把收割,装车运到打麦场,老牛拉上石磙,碾上一圈又一圈,使麦穗脱粒。将碾碎的麦秸挑开,堆积成垛。剩下的麦粒再经了风扬,才装上蛇皮袋。待到一袋袋地运回家,也算了结了这个丰收年。 每次拉上几车粮食回家,但凡遇上村人们都会相互致意,我爸也是这样。然后相视一笑,睥睨天下。他们说:“你家打粮有几斤?” 而如今,秋季有了拖拉机,夏季有了收割机,机器的到来使这些个农忙也没那么多忙的了。 日月罔替,世事演变。2000年以后,村上更多的青壮年一个一个凭了制不住的冲动舍家,弃田投诚给了这庞大的城市。他们把空间和距离抛在身后,一去不返,甚至客死异乡,而他们的童年却死在了故乡。这些几近文明的城市气派得活像一场暴雨,湿透了他们的荣誉、卑微、无耻和筋骨。而祖上的房屋连着土地随着光阴逝去,也日益枯萎了。 我身在北京,也是从未归家。每次我爸打电话来,永远都是“今年的收成很好”。他的笑声和笑容通过电话线传来,带着经由电流击穿的意味,我再也看不到那些带有土腥味笑声的笑容了。 每次我都心疼爸妈,跟他们说年龄大了,身体经不住折腾,就不要再种田了。尽管他们说好,却从未听从,依旧种着十亩麦田,像以往那样忙碌和颤栗。 我能晓得,每年爸妈还会装上一车或几车粮食回家,碰上村人们仍会相互慰问:“你家打粮多少斤?” 只不过,如今只剩下他们的老了。 第三回 今年七月,我因事回家,正赶上麦收。本想能帮上一些,却被那庞大的机器打败。十亩麦田,宽阔无边,这“轰隆隆”的一台联合收割机不消一晌已是完工。再也见不着打麦场和打麦场上的月牙以及那月牙一般明利的镰刀了。 好在,村人们的慰问没变,遇上我除了一句“回来了”再无其他,犹如我从未回乡一般冷漠。令他们激越的自是那比他们还老的一句:“你家打粮多少斤?” 到了家,吃过晚饭,趁着天色未晚,我跟我爸去田间散步。不承想,忽地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骤降大雨。仓促回了家,我说:“果真要‘天雷滚滚,神龙已降’了。” “龙?”我爸笑了,“你不懂龙,这样的天是没得龙的。” 接着,他讲开来。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是混沌一片,待浊气汇聚成尘,经了沉淀便成大地。这大地,从未倾斜,一再稳固。接着,人在那儿了,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就在那儿。直到老去入了土,孩子才算长大,这是血脉传承。人呢,所有的活着和奔腾全取自土地,历代繁衍,却从未感恩。时光在巨大的寂静、在疾驰的速度里,越跑越远,甚至是两倍于空间的速度,从来拖不垮大地,而人类的停留还是太过渺小和短暂。这硕大无朋、鳞光闪闪的大地,它是上古遗留的神物,是莽荒时代的浓缩物,虽一再扩张,却并不邪恶,仅仅是广阔,它太过强硬,即使是黑夜也只能在颜色的浓度而非物质的密度上与之持平。我们的祖辈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到了我们这一茬儿也是从不懈怠,下一茬儿的人更会耗尽他们一辈子。这土地,不妥协,吸收了人们的骨骼、血肉、无情和狡诈,却还在慢条斯理。” “这跟龙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们每年都会问‘你家打粮多少斤?’,你不懂,我们不是问这些。我们也不是问‘你家有龙多少回?’,这是个时间的问题,这龙是纵向的,这是不对的,龙应是广阔无垠的。我们好像在问‘你家有龙多少条?’,龙不是神话传说里的,也不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更不是雷雨天才有的,龙天天都在,只因你太过懒惰,没有发现。你看这茫茫麦田,一垄一垄麦子跑过去,再回来,金碧辉煌,麦穗灿若鳞片。‘垄’字怎么写?土字头上一条龙。这龙是我们一垄一垄种出来的,种出了土地的脊梁,我们收割的也不是麦子,而是龙。你晓得了,我们问的是‘你家有龙多少亩?’,到了我这儿,我自会回答:‘我家有龙一十亩。’你们啊,早把这些都搞丢了,以后没得龙见了。”我爸顿了一下突然问我,“你可知道,咱家种龙多少亩?” 天早黑透了。我来不及反应,一阵惶恐,像是被哪吒抽了筋,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逐渐地,好似我的身体如水一般摊开尽可能大的十亩的面积,连同这十亩黑夜一块渗进田里头。 孙一圣 于2015年6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